杂诗(其一)
人生无根蒂, 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 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 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 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 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 岁月不待人。
《杂诗》共十二首,非一时之作,这首诗大约作于晋安帝义熙十年(414),陶渊明时年50岁。本诗提出并要回答的问题是:怎样看待飘忽短暂的人生?怎样正确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样使人生过得更美好、更有意义?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作者一开始就连用两个比喻,把人生比作无根的草木,无蒂的花朵,还比作路上飘飞的尘埃,无依无靠,随风而转,身不由己。这四句诗是从《古诗》里“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点化而来,不过它更强调了人的命运不能自主,飘泊无依,活在世上任人摆布。以至于命运把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此已非常身”,即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作者的这一看法,在另一首诗《形影神》里讲得更加明白:“草木得常理,霜露荣瘁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自然界的草木尚能按照客观规律生活,每年一枯一荣,而人虽“灵智”,却不如草木,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是谁在折磨着人?在压迫和扭曲人的命运?是冷酷的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在这里,作者含而不露地谴责那些主宰别人命运的人,对失意者和不幸者寄于深深的同情。这是陶渊明的作品比其他感叹人生之作的深刻之处。
人生短暂而又不幸,那么怎样使自己活得美好、活得快乐呢?作者认为,应正确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人与人应当相亲相爱,“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两句诗写得热情、写得爽快、写得亲切。人生在世既然如此艰难、如此不幸,每个人何不献出一份爱心, “相濡以沫”,亲密相处呢?每个人难得开口一笑, “得欢”的机会太少了。“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以酒聚邻,开怀畅饮,互相在一起倾吐心曲,忘却或解释心头的烦恼,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这一则是作乐,一则是对黑暗现实的抗议。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时代,连年动乱,民不聊生,统治者实行森严的门阀制度, 以出身论贵贱, 以血统定亲疏。陶渊明提倡人人相亲相爱,“忧中作乐”,无疑具有鲜明的人民性和积极的历史意义。
诗的最后四句,是诗人叹息流年,勉励自己珍惜光阴,有所作为。古注《淮南子》说:“圣人不贵尺之壁,而贵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 《晋书·陶侃传》记载了陶侃惜阴的话:“大禹圣者, 乃惜寸阴;至于众人, 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父,祖上的遗训诗人是不会忘记的。“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诗人终于从悲叹之余挺起身来,虽然“盛年”已过,老境将至,他也要像古人那样去惜阴展志,有所作为。这是诗人的自奋自勉,也是挂着眼泪对他的同代人和后来者的勉励和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