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2019-05-31 可可诗词网-中外哲理诗 https://www.kekeshici.com

        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
        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
        我飞翔,还是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经历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
        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
        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
        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
        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
        
        花朵摇摇欲坠
        表演着应有的温柔
        醒来,还是即将睡去?我微合的双眼
        在几乎无限的时光尽头扩张,望穿恶梦
        一种习惯,为期待弹琴
        一层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锈
        苔藓象另一幅壁画悄悄腐烂
        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
        夜来临。夜,整个世界
        现实之手,扼住想象的鲜艳的裂痕
        
        歌唱,在这儿
        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
        人群流过,我被那些我看着
        在自己脚下、 自己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
        千度沧桑无奈石窟一动不动的寂寞
        庞大的实体,还是精致的虚无
        生,还是死——我象一只摆停在天地之间
        舞蹈的灵魂,锤成薄片
        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
        
        一根飘带因太久地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黄土
        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
        用一种墓穴间发黑的语言
        一个颤栗的孤独,彼此触摸
        
        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
        苦苦漂泊, 自足只是我的轮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
        我坠如鱼,张着嘴, 无声无息
        

        敦煌。千佛洞。名闻遐迩的飞天壁画。那袅娜的飘带,那云水般的线条,那欲飞还坠的花朵,那轻漾神秘的微笑,那一曲反弹琵琶流美的清韵,引得多少看客称赏,行者参悟,画家驻足,诗人凝眸……仿佛瞬刻之间,一个所有时空里最美的飞姿凝定于永恒。于是,永恒的时空中便弥漫着这翩飞的精灵,这自由和美的象征。
        《飞天》一诗选自杨炼组诗《敦煌》。敦煌石窟名闻遐迩,于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由乐僔和尚所开凿,历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北宋、西夏、元,各代皆有建造,而以唐最盛,今存壁画和雕塑492窟,为我国佛教艺术宝库之一。杨炼取材敦煌石窟,作为构筑他的东方史诗的智力空间的原材料,而观照以现代精神之光,这反映了杨炼以文化寻根为旨归的创作追求。“飞天”作为千佛洞中一幅著名佛教壁画,在杨炼的诗里,承载的是鲜明的当代意识和深刻的象征意蕴。
        诗中的“我”指飞天,这首诗是以飞天的内心自白方式展开表现的。飞天的内心世界极为矛盾:“我飞翔,还是静止/超越,还是临终挣扎/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可见,在追求或安于现状、升华或沉沦、回归往昔或面向未来之间,飞天面临着选择的痛苦,陷入一种两难的处境。
        飞天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生存环境作了真实的剖白:在画外人看来,飞天是一片贞操似的茫然净土上的东方神秘的星辰,在飞天则自感为一个被风充满了沙漠咸涩的默默无言的女人, 自己的“全部经历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有“恶梦”的缠绕,有“黑暗”的牵扯,面前背后有“一派茫茫黄土”,黄土地里埋葬着“少女们的尸骨”。自己的笑容已经生锈、腐烂,鲜艳的想象已被“现实之手”扼住。飞天感到茫然,感到无所适从:“醒来,还是即将睡去?”“生,还是死?”“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感到被异己力量支配,感到无法主宰自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
        飞天承认,那流畅的线条勾画出的自由自在飞翔的自足实体只是自己的轮廓,实际上, 自己的心灵在“苦苦飘泊”,在苦苦寻求着一种“期待”。自由自在飞翔的自足实体掩遮的是无法克服异己力量无法支配自我的茫然无所适从。可自己还得“表演着应有的温柔”,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千度沧桑一动不动的寂寞。但不管什么时候,“千年以下”或“千年以上”,挣脱困缚力求超越是必然的:“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然又苦于不得超越:“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是因为“世纪堵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哼声”(《朝圣》)?还是因为“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诺日朗》)?
        以上,飞天对自我存在状态的描述和心灵困惑的倾诉,正是人的生存处境一种象征。受制于异己力量,无所适从的茫然,选择的痛苦,超越的艰难,将与人类的总体生命历程相始终。其实,不止是人的现实生存处于困境之中,人的精神追求——文学艺术所表现出的自由和美,也同样处于难境之中。时空的无限性为自由提供了可能,但任何一定时空中的存在物都不可能完全占有时空,而必定要受一定时间长度和空间范围的制约,包括万物之灵长的人,人的精神追求,概莫能外。于是,人几乎是必然地陷入难境,陷入时间空间构成的社会存在的难境。在一切社会关系自然关系的总和的无尽纠缠困扰中,人企求着超越,寄意于作为自由的象征的文学艺术美,但由于文学艺术总是现实困缚中的人祈望摆脱羁绊的载体,因此,作为自由的象征的文学艺术美,也难免陷入难境之中。这是杨炼用现代意识去烛照古老的飞天壁画时的智力的悟得。
        相比于杨炼组诗中显得雄浑或显得芜杂的庞大意象群,这首《飞天》的意象则显得相对单纯、洗练;相比于杨炼组诗为构筑史诗而展示的族类群体共性存在,这首诗中的飞天自我心灵独白显得相当个性化;相比于杨炼组诗对哲学意识的过分追求带来的枯燥,这首诗中活跃的个体生命灵性加强了诗的抒情气息。此外,飞天壁画虽是佛教艺术,但诗中到处可见的相对思维形态,一点可当无限瞬刻即是永恒的审美人生态度,都显示出东方道家思想色彩,增加了赏读此诗的亲切感。
        杨炼对他的诗歌艺术追求作过这样的表述:“以诗人所属的文化传统为纵轴,以诗人所处时代的人类文明(哲学、文学、艺术、宗教等)为横轴,诗人不断以自己所处时代中人类文明的最新成就去‘反观’ 自己的传统, 于是看到了过去许多由于认识水平原因而未被看到的东西,这就是‘重新发现’”(《传统与我们》)。这首《飞天》作为人的生存困境、自由和美的难境的象征,正是杨炼以现代意识观照传统题材之后的“重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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