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人辛弃疾

2024-09-14 可可诗词网-诗人资料 https://www.kekeshici.com

水龙吟

过南剑双溪楼[2]

 

举头西北浮云[3],倚天万里须长剑[4]。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5]。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6],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7]。峡束苍江对起[8],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9],冰壶凉簟[10]。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1]辛弃疾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生于山东历城,其时中原沦陷已十三年。辛氏家族世代仕宦,因父亲多病早逝,辛弃疾为祖父辛赞抚养,受赞爱国主义影响极深。绍兴三十一年夏,辛弃疾二十二岁,金主完颜亮迁京开封。九月大举南侵,金后方军民“屯聚蜂起”。稼轩聚众二千,归义军耿京部,为掌书记,并劝说耿京归宋以图大计。绍兴三十二年正月,稼轩奉表归宋,高宗召见,授右承务郎。闰二月,叛将张安国杀耿京降金,稼轩得讯,率五十骑生擒张安国,连夜渡江南归,献俘辇下,轰动建康。渡江南下后的二十年,是稼轩理想与现实不断冲突的二十年。一方面,他为筹措北伐、恢复统一而不遗余力,先后作分析宋金形势与军事斗争前途的《美芹十论》、北伐计划书《九议》,在湖南安抚使任上,创建“飞虎军”为抗金作准备。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归正”人,注定他处在被猜忌、防范、监督使用的地位,而其又“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在四十二岁的壮年,被弹劾落职。自此开始闲居带湖十年,其后间被起用数年。五十六岁时二度罢居上饶,居瓢泉八年。六十四岁时,再次被起用,然而两年后又被去职。数十年间稼轩沉浮政界,才能人所共见,政绩显著,但他的理想,他的壮志,却越来越渺茫,他励精图治的作风与南宋朝廷弥漫的粉饰太平之风实在是格格不入。开禧三年(1207),稼轩忧愤成疾,怀壮志未酬之憾,九月十日卒于铅山。两宋词史上,辛弃疾与苏轼并称“苏辛”,他独创出“稼轩体”,确立了豪放一派。其词内容博大精深,表现方式千变万化,语言不主故常,正如刘克庄所云:“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辛稼轩集序》)有《稼轩词》。[2]南剑:宋时州名,今福建南平县。双溪:指剑溪和樵川,在南剑州府城东。王象之《舆地纪胜·南剑州》:“冠绝于他郡。剑溪环其左,樵川带其右,二水交流,汇为澄潭,是为宝剑化龙之津。”此词作于落职福建时。[3]“举头”句:意谓中原陷落敌手。浮云:《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曹丕《杂诗》:“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浮云多用比喻义。[4]“倚天”句: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5]“人言”三句:化用传说。据《晋书·张华传》载,张华见“斗牛之间常有紫气”,雷焕说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张华派其为丰城令,掘得两剑,二人各得其一。后张华遇害,其宝剑失。雷焕之子佩剑过剑溪,剑鸣入水与张华剑合,化为双龙,“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三句意谓此地是传说中宝剑所在。[6]“待燃犀”句:意谓欲平定金人妖孽。《晋书·温峤传》记:“至中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行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7]“凭栏”三句:“风雷”、“鱼龙”指主降派势力。惨:不高兴。[8]“峡束”句:谓两峡对峙,仿佛束起苍江。杜甫《秋日夔府咏怀》有“峡东苍江起,岩排古树圆”句。[9]“元龙”二句:元龙是三国时陈登的字。典出《三国志·魏书·陈登传》,说许汜看望陈登,登无客主之意,自己睡大床而让许汜睡下床。意谓不问时事。[10]冰壶凉簟:指以冷水凉席消闲度夏的自在生活,指置身世外的生活。

 

摸鱼儿[1]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2],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3]? 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4]、天涯芳草无归路[5]。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6]。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7]?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8]!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9]

[1]摸鱼儿: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又名《摸鱼子》、《买陂塘》、《陂塘柳》。[2]同官王正之:据楼钥《攻媿集》卷九十九《王正之墓志铭》,王正之淳熙六年(1179)任湖北转运判官,时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故称“同官”。[3]更:还,再。消:消受,经受。[4]见说道:古人口语,即听说之意。[5]“天涯”句:苏轼《点绛唇》词有:“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之句。[6]画檐:绘饰彩色的屋檐,这里泛指屋檐。惹:沾惹,挂住。飞絮:柳絮。[7]“长门事”五句:详见本讲“解读鉴赏”。这里是说由于有人妒忌,即使千金买来《长门赋》也没用,愁苦之情仍然无法得到安慰。[8]玉环:杨贵妃的小名,唐玄宗最宠爱的妃子。安禄山叛乱后,赐死于马嵬坡。飞燕:汉成帝宠爱的妃子,后来被废为庶人,自杀。[9]闲愁:本指无关紧要的琐愁,这里用作反话,指忧国之愁。倚:凭、靠。烟柳:傍晚雾霭笼罩下的杨柳。

水龙吟[1]

登建康赏心亭[2]

楚天千里清秋[3],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4]。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5],把吴钩看了[6],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7]?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8]。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9]!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10]!

 

[1]水龙吟:词牌名。又名《小楼连苑》、《龙吟曲》等。[2]建康:今江苏南京市。赏心亭是建康一处古迹,据《景定建康志》云:“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一作“伤心亭”。[3]楚天:泛指江南地区。清秋:凄凉冷落的秋天。[4]“遥岑”三句:意谓放眼望去,远山如同美人头上的玉簪或螺髻,然而它们带给人们的却是愁和恨。遥岑:远山,指长江以北沦陷区的山,所以才说它是“献愁供恨”。[5]江南游子:指客居江南的自己。[6]吴钩:宝刀名,看吴钩,是希望有机会用它立功之意。[7]“休说”三句:《晋书·张翰传》载:张翰(字季鹰)晋代吴郡人,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此三句意谓:人家张季鹰有故乡可归,而我辛稼轩如今仕宦不得志,也想归乡,但却有家难回,因为我的故乡还沦陷在异族统治之下。[8]“求田”三句:可详见本讲“解读鉴赏”部分。作者用此典是说,我辛弃疾不能像张季鹰一样回归故里,只好留在江南;但在此地“求田问舍”,又怕被贤者所耻笑。[9]“可惜”三句:意谓可惜我的英勇有为的青壮年时代竟随着流逝的时光消逝了,我所遭到的都是谗毁、贬谪等仕途的凄风苦雨。树木在风雨中都会凋零,何况我们有感情的人呢?[10]倩:使。红巾翠袖:泛指歌女。揾:擦、拭。(这是辛弃疾在建康任通判时所作。他的一片收复故国的志意,在落日的高楼上,在失去同伴的孤独的鸿雁的叫声里,得不到共鸣和回应,得不到人们的重视。所以他说:“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词写得比较直接。在“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数句中,明白地表现出英雄失志的沉痛悲慨 )

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1]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2]。舞榭歌台,风流总被[3],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4]。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5]。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6]。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7]。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8]?

 

[1]永遇乐:词牌名。又名《消息》。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北固亭:在镇江市东北的北固山上,面临长江,又名北顾亭。[2]“千古”三句:意谓当年的英雄孙仲谋,如今已无处可寻了。孙仲谋:即孙权,三国时吴国的国君,他曾建都在京口,并在此击败了北方的曹军。[3]榭:台上的屋子。风流:指英雄事业的遗风影响。[4]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小名,其先祖由彭城移居京口,他自己在京口起事平定桓玄的叛乱,并推翻了东晋,做了皇帝。[5]“元嘉”三句:意谓宋文帝刘义隆不能继承父业,徒然好大喜功,草率出兵,最后竟落得北伐的惨败。元嘉:刘裕之子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424—453)。草草:草率、马虎。狼居胥:一名狼山,在今内蒙古西北部。《史记· 霍去病传》载,霍去病追击匈奴来到狼居胥山,封禅而还。赢得:落得。仓皇北顾:看到北方的敌兵追来而惊慌失措。[6]“四十”三句:指自作者1162年率军南归,至写此词时的1205年正好43年,但他仍然清楚地记着当年金兵在扬州一带烧杀掠夺的情况。[7]“可堪”三句:意谓我不能忍受看到敌占区的庙宇里一派香火旺盛的景象。佛狸祠:佛狸是后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他在击败王玄漠的军队后,统率追兵到达长江北岸的瓜步山,在山上建立了行宫,即后来的佛狸祠。[8]“凭谁问”三句:意谓自己虽然老了,但还跟廉颇一样具有雄心,可是有谁关心我,重视我的雄心壮志呢?《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者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鹧鸪天[1]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2],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3],锦襜突骑渡江初[4]。 燕兵夜娖银胡䩮[5],汉箭朝飞金仆姑[6]。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7]

[1]鹧鸪天:词牌名。又名《思佳客》。[2]指作者青年时代率起义军抗金南归之事。[3]旌旗:军旗。拥万夫:统领众多的士兵。[4]锦襜突骑:指精锐的锦衣骑兵。襜,蔽膝。[5]燕兵:指北方敌兵。 娖(chuo):通“捉”,握。 银胡䩮(lu):银色或镶银的箭袋。 [6]金仆姑:箭名。[7]“却将”二句:意谓当年满腹韬略却落得现在被废家居、归耕陇亩的下场。平戎策:平定入侵者的策略,这里指作者所著《美芹十论》及《九议》等论述恢复中原的文章。戎,古时对西北少数民族的统称,这里泛指入侵的敌寇。东家:东邻的农家。(这首词通过对壮岁有为、虎穴擒敌等英雄壮举的回顾,感慨晚年时光空逝、壮志未遂的悲哀与无奈。)

 

沁园春[1]

 

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2]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3]。正惊湍直下[4],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5]。老合投闲[6],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7]。吾庐小,在龙蛇影外[8],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9]。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10];相如庭户,车骑雍容[11]。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12]。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13]?

[1]沁园春:词牌名。东汉窦宪仗势夺取沁水公主园林,后人做诗以咏其事,词调因此得名。又名《寿星名》、《洞庭春色》等。[2]灵山:在今江西上饶城北,山高千余丈,绵延百余里。偃湖:作者居上饶时开凿的人工湖。[3]叠嶂:重重叠叠的山峰。[4]惊湍:急速的水流。[5]缺月初弓:刚刚呈现出弓形的新月。[6]老合投闲:意谓老了应当过一种闲散的生活。合,合当、应当。[7]检校:检阅、管理。长身:身躯高大。这里是将松树比作军队。[8]龙蛇:指松树屈曲的枝干。[9]“争先”二句:指夜雾消散后,群峰先后显露出来,几座山峰间迎面吹送来一阵阵使人清心爽气的晨风。[10]谢家子弟:东晋时谢家为大族,子弟很多,皆著黑色衣服,人称乌衣郎。这里用谢家子弟来比喻山容树色的佳美。衣冠磊落:衣帽服饰庄重大方。[11]“相如”二句:比喻松树的姿容气派: 相如:司马相如。庭户:家门之处。《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之临邓,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12]文章太史公:韩愈评柳宗元文章的风格时说: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见《新唐书·柳宗元传》)。太史公,司马迁,字子长,曾为太史令,自称太史公。[13]“新堤”三句:写想象中偃湖筑成后的美妙景色。新堤路:偃湖的堤路。(此词通篇上下难以掩饰词人那一份抗金杀敌、收复失地的跃跃欲试之激情,特别是后半阕“争先见面重重”数句,字里行间充溢着词人意气豪迈、神采飞扬的雅兴奇趣,同时也不由得流露出英雄豪杰空有一腔壮志才情,而终生不得用武之地的沉痛和悲哀。)

 

西江月

遣兴[1]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2]。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1]西江月: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又名《步虚词》等。遣兴:排遣或抒发心中的意兴。[2]“近来”二句:化用《孟子》中“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之句。意思不是鄙薄古人、否定古书,而是针对当时政治上没有是非的社会现状,故意说出的激愤之词。词中写醉态、狂态,都是对政治现实不满的一种表示。

 

粉蝶儿

和赵晋臣敷文赋落梅[1]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2]。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3],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4]。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5],约清愁[6],杨柳岸边相候。

[1]粉蝶儿:词牌名。因北宋毛滂此词调中有“粉蝶儿,这回共花同语”句,故名。赵晋臣:赵不迂,字晋臣,官至敷文阁学士。辛弃疾寓居上饶时,与赵常有唱和之作。[2]“不教”句:指初学绣花者总是把绣线绣到花样的轮廓线以外来,使花显得很肥大。比喻春花开得很繁茂。[3]僝、僽:摧残、折磨的意思。又解为排遣。[4]地衣红绉:有皱纹的红色地毯,比喻落梅。[5]醇酎(zhou):浓酒。[6]约清愁:与清愁定个约会。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1]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2]。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1]丑奴儿:通称《采桑子》。博山:《大清一统志· 江西广信府》:“博山在广丰县西南三十余里,南临溪流,远望如庐山之香炉峰。”辛弃疾闲居信州(今江西上饶市)时,经常来往博山道中。[2]层楼:高楼。强说愁:没有愁而说愁,即无病呻吟。(这首词借少年时代的“强说愁”,反衬如今“欲说还休”的难以言说的悲慨。)

[解读鉴赏]

辛弃疾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伟大的词人,苏东坡虽也不失为一位伟大的作家,但就其词作而言,则他的词乃是在他政治上遭到贬谪、失意之后,才以“余力为之”的,而且苏词多以旷达的逸怀浩气为主,很少正面去写他用世的理想志意。而辛弃疾却不仅正面地表现了他忠心报国、收复中原的志意理念,而且艺术地再现了他心灵本质中的那一份深厚强大的生命力。一般而言,但凡伟大的诗人,他们都是用全部生命来写作诗篇,并且用全部生活来实践其诗篇的。像屈原、陶渊明、杜甫等都是如此。为此,我们在解读辛词之前,必须首先对辛弃疾的生命本质及其生活经历作一个大概的介绍。

辛弃疾生于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他出生时,其家乡山东历城已沦陷于金人之手达十几年了。而一个人生命本质的形成,一定是他的本性与他生活环境相结合的产物。作为一名热血男儿,还有什么能比天天看着家乡的骨肉同胞,在异族占领者的统治下遭受煎熬更痛苦、更刺激的,况且辛弃疾还生长在一个忠义奋发的家庭环境中。他的祖父具有强烈的民族观念,因南渡时未能脱身无奈而仕于金,但对民族耻辱却耿耿难忘。据辛弃疾在《进美芹十论札子》中回忆,当年他祖父经常带着晚辈去观察地形、指划山河,鼓励晚辈寻找机会起义抗金,以解君父不共戴天之恨。因此忠义之心与建功立业之志便成了伴随辛弃疾的天性与身体一同发育成熟起来的生命之本源。辛弃疾在22岁时,曾召集忠义之士两千余人,结成义勇军。他不仅有慷慨激昂的勇气,还有足智多谋的韬略。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这些一拥而上的“锄犁之民,寡谋而易聚,惧败而轻敌,不能坚战持久”;而另外一些有知识的“豪杰可与立事者”,却又因“尚气而耻下人”而“不肯俯首听命以为农夫下”(详见《备战》)。为了让知识分子与农民更好地结合起来,为了最终实现光复河山的千秋大业,辛弃疾甘愿放弃对这二千余人的领导权,毅然率军投奔了农民起义军的领袖耿京,并征得耿京的同意奉表南渡与王师联络。当辛弃疾完成联络任务、由南北归的途中,听说了叛徒张安国杀死耿京,率军投降金人的消息,立即带领一队人马,冲入金营,活捉了正在饮酒庆功的张安国,连夜将叛徒押回南宋国君所在地建康,将其当众斩首。这是辛弃疾一生之中最为踌躇满志、痛快淋漓的一段回忆。他晚年写的《鹧鸪天》词中曾怀念这次壮举说:“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禄,汉箭朝飞金仆姑。”

他本来正是带着这般壮怀激烈的光复之志投奔南宋的,但万没想到南渡以来的45年中,竟有二十余年被罢家居,被弃置不用,所以上面那首《鹧鸪天》词最后说:“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当年满腹韬略,曾向皇帝献过“九议”、“十论”的我,如今只能“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尽管如此,辛弃疾仍不甘自弃,只要一有起用的机会,他总会不失时机地备战备荒,为反攻收复失地做准备,处处表现了他忧国爱民、有勇有谋、有胆有识的英雄才干。在湖南安抚使任上,他不惜花重金建造营房、购置军备,组建“飞虎军”。当有人以“聚敛”之罪上告他,并被皇帝降下金牌制止时,他的军营已即将完工,只缺屋瓦了。于是他一面机智地将金牌“藏而不发”,一面下令要他所辖地区的居民每人从自己家里捐出两片瓦来,就这样待“飞虎军”营竣工之后,他才公开了皇帝的金牌。又如他在江西安抚使任内时,曾遭遇饥荒,他便“尽出公家官钱银器”,召各阶层最能干的人到四处去购粮救饥,同时还下了一道严令:“闭粜(有粮不卖)者配,强籴(强买囤积)者斩。”结果由于他严厉打击粮食投机商,由于他动用国库资金救济灾民百姓而被人指控为“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于是他被罢官斥逐,在江西上饶带湖附近筑室家居长达十年之久。十年后,他被起用为福建安抚使。此时他的忠义奋发、图谋恢复的壮志仍丝毫未减。当他看到福建前枕大海,为贼之渊,而此地又无任何防范准备时,就马上筹备海防,修建“备安库”,还要“造万铠,招强壮,补军额,严训练”;这样一来,又被投降派弹劾为“残酷贪饕,奸赃狼籍”。于是,上任不满三年的辛弃疾就又被斥逐,筑居铅山县,一废又是八年。直到他64岁时,才又被起用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他刚到任,就上疏奏陈,为百姓代言。其后又在被派去知镇江府时,屡次遣谍至金,侦探敌人的各种情报。由于镇江是长江南北交界的前线,所以他还在沿江边一带招募士兵,筹置军需。此时距他南渡已有43年。他在此时写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中说:“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仅流露出对当年甘冒烽火南渡之壮志义举的怀念,还表示了虽到垂老之年,仍想据鞍上马,冀求一用的不死之雄心。可惜不久,他竟又被弹劾为“好色贪财,淫刑聚敛”而再度被罢家居。这时辛弃疾已66岁了。此后他身体日渐衰弱,终于在开禧三年(1207),他67岁时,怀着壮志未酬的满腔憾恨,在极度无奈与无望的悲慨中病逝于铅山。

也许有人要说,你既然屡遭谗毁,为什么不就此隐居,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和作为?其实这与中国古代伟大诗人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陶渊明的“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杜甫的“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不过辛弃疾不同于屈、陶者在于,屈原与陶渊明都准备了一条“独善其身”的退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而辛弃疾则实在是一个无法后退的人。他与杜甫一样,虽也偶然说到“尽西风,季鹰归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以及“不妨高卧,冰壶凉簟”,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自嘲。其实他恰恰表现出了那一份念念不忘收复失地、统一河山的使命感,以及这一使命不得完成的悲慨抑郁之情。不幸的是,以辛弃疾这种义无反顾、激流勇进的天性,而生逢南宋朝政昏暗、主和派掌权的时代,就注定他终生都将挣扎在“天远难穷休久望,楼高欲下还重倚”这进退两难的悲苦之中。同时这种进退两难的激愤悲慨,也注定将成为辛词万变不离其宗的生命源泉。正如徐釚在《词苑丛谈》里引黄梨庄语云:“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一部《稼轩长短句》,几乎全是由两种相互冲击的力量汇聚而成,一是来自词人内心的带着家国之恨、忠义奋发的上冲之力;另外一种则是来自时代社会环境,即由于南人对北人的歧视及主战、主和两派斗争而加之于辛氏的谗毁、摈弃、排挤的下压之力。这两股力量相互冲击和消长,因而形成了辛词盘旋激荡,万变千殊的风姿。但是不管怎样变化,那由两股力量相互撞击而形成的英雄失志的悲慨却是不变的。不过辛稼轩很少对自己这份“欲说还休”的压抑悲慨作直接的表述,而总是凭借对自然景象和历史典故的兴发感触,借题发挥地予以艺术地表达。这就使他的词除了在气象意境上给人以强烈的感发之外,还在表现形式上给人以深沉悠远、蕴藉委婉的艺术美感。且看下面一首《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的词例。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防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这是辛弃疾借自然景象与古典事象,将生命中的两种冲击力量表现得最为曲折和完美的一首好词。词题中的“南剑双溪楼”在今福建南平一带,宋时称作南剑州。此处因为有东西两条水从一座楼前合流,并汇成万丈深潭,因而将这楼称为“双溪楼”,潭曰“剑潭”,从剑潭流出去的水叫“剑溪”。要知道,中国的许多地名与古迹都与我们的历史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只有了解了自己国家的历史文化及其背景,你才会真正欣赏、体会和感受到它们的特殊意义和价值,才会被那些并无知觉的山川草木、楼台亭阁所感动。《晋书·张华传》上就记载着一个与“南剑双溪楼”有关的历史故事:张华在晋朝曾官至宰相,他能诗文,博古今,著有《博物志》。传说每当他夜晚观察星象时,都看到斗宿和牛宿之间有一道光芒。他为此请教了当时对星象很有研究的雷焕。雷焕说这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所射出的光芒,并推测这宝剑在豫章的丰城。张华听后就派雷焕做了丰城的县令。雷焕果然在丰城监狱的地下挖出了一对宝剑,一名为“龙泉”,一名为“太阿”。雷焕自己留下一把,另一把给了张华。后来张华在西晋“八王之乱”的政治斗争中被杀,他那把剑也丢失了。雷焕临死前把剑传给了儿子。一次雷焕之子携剑经过延平津,突然那把剑从腰间的剑鞘中跳出跃入水中,他立刻派人下了水寻找。下去的人上岸说:下面根本看不到剑,只见两条身长数丈的巨龙在游,而且须臾之间,光彩照水,波浪惊沸,剑与龙都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这两把剑的下落。辛词擅长用典故,这当然与他阅读广泛、学识渊博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对所读过的内容有真切、深刻和独到的感受,所以当他偶然经过这富于传奇色彩的剑潭和双溪楼时,其内心所本有的满腔忠义之慨便立即与历史传说中那被遗失不得其用,而却气焰长存不息的宝剑融为一体,因而即兴开篇:“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一开口就十分巧妙地借自然景象与历史典故为喻托。登楼远望,举目有山河之慨,这风雨江山之外使词人内心深深为之所动者,正是那“西北浮云”笼罩中的、沦陷于异族统治者铁蹄之下的北方故土。浮云要扫除,故土要收复,这就须有“倚天万里”之“长剑”,“长剑”象征着词人的豪情壮志,而“倚天万里”用夸张的描写表现出词人豪情壮志的雄杰不凡。按照文法,这句应是“须万里倚天长剑”,此处倒装来写,正是辛弃疾盘旋激荡的内在感情在表现形式上的艺术体现。接着词篇紧扣题意写了有关此地的历史传说:“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像这样句读虽断、语气与语意不断的句法,也是辛词的一大特色,这使他内心的情意显得更加沉重、抑郁、激愤、盘旋。宝剑是一种象征,“光焰”也是一种象征,它喻示辛稼轩不甘罢休的一腔忠勇奋发之气。可是,宝剑哪里去了?西北浮云何日得扫?此时词人的处境是“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举头仰视,则“月明星淡”,冷漠无情;低头下望,则水冷潭空,凄寒孤寂。这与前面的“人言此地”三句构成明显转折。但辛弃疾绝不会轻言放弃的,他要亲自找一找那神剑,偏要找到它不可,所以下面说:“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这里又用了一个《晋书·温峤传》中的典故:一次温峤经过牛渚矶,听人说这里的水下有很多精怪,他就叫人燃犀下看,待火光一照,他就看见水中那些稀奇古怪的精怪。辛弃疾用典非常灵活,有时他用典故的全部故事,如上面关于宝剑的传说;有时他只是断章取义地用典故中的一段或一句,比如此句辛弃疾就只取用温峤的“燃犀下看”一句,传说宝剑落到水里,用普通灯光在水中照明不行,只有用犀牛角点燃在水中才不被熄灭。那么宝剑是否找到了呢? 不用说真的下水去找,他刚刚靠近栏杆向水里一看,就“凭栏却怕”,怕一旦惊起波澜,引起水族的震怒,就会掀起狂飙,响起霹雳,使鱼龙惨变。这表面看似乎在写深潭寻剑的艰难险阻,而其中喻示了词人在现实环境中只要稍有作为,就立即会遭到那些偏安一隅、非但自己不思抵抗、还不允许别人抵抗的投降派的弹劾迫害。“鱼龙”、“风雷”等在中国文学中,也是具有固定喻意的语码符号。李白《远别离》诗中就有“雷凭凭兮欲吼怒”、“君失臣兮龙为鱼”等句,这里泛指恶势力对词人的谗毁迫害。至此,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辛弃疾内心之中、生活之中以及词作之中那两种力量的相持、消长、激荡和盘旋:“倚天长剑”是忠义奋发的雄心壮志;“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是朝廷的冷落和摈弃;“待燃犀下看”是不甘罢休的挣扎努力,“风雷怒,鱼龙惨”是更加险恶的政治迫害。这两种力量互相对峙冲撞,此消彼长,在对景象和典故的交替描写中被表现得深沉强烈、淋漓尽致。下半阕头三句是写现实景象。据地方志记载:东西两溪汇沿途诸水而合流,其水势极为澎湃汹涌,而到此又骤然为山峡所阻约,因而当两水相对流入时,其相互冲击排荡的力量可想而知,故曰“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这不仅极生动地写出了双溪楼上所见到的两水聚合时的壮烈景观,同时也恰好正是对前面所喻示的两种矛盾力量的形象化总结。“欲飞还敛”,这是多么顽强的奋发,多么痛苦而壮烈的挣扎! 接下去辛弃疾的笔锋陡然一转,以一种悠闲平静的情调写下“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为全词又添了几分摇曳荡漾之姿。这三句见于《三国志·陈登传》:三国时的陈登(号元龙)本是一位关心天下大事、有扶世济民之志的高士。他一生功绩卓著,可惜39岁就病死了。有一次许汜在与刘备共论天下人物时批评陈登是“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刘备问许何出此言。许汜答道:有一次我拜访陈登,他居然不讲主客之礼,坐了半天,也不与我讲话;我留宿他家,他竟自上大床卧,让我卧下床。刘备听说,愤然道:方今天下大乱,有作为的人忧国忧民还来不及呢,你贪图安逸,只顾求田问舍,居然还有脸计较主客之礼。如果换了我,就自上百尺楼头去卧,卧君于地,岂止是上下床之间耶! 可见,“高卧”是陈元龙看不起许汜庸碌无为,对他表示鄙夷的行为;而这里辛弃疾反其意而用,是说纵然青年有为的陈元龙,如今老了,也不妨过几天“高卧”的生活,享受一下夏天一壶冷饮、一领凉席的舒适。这种把原来表示志在远大的“高卧”之士,转化为无所事事的闲居者的形象,就正好于反讽语气中透露出词人对自己壮志无成的嘲笑和悲慨。接着“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遂将典故中的古人古事,与现实中的今人今事做了一个综合的总结:得剑的张华、雷焕,燃犀的温峤,高卧的陈登,都已在千古兴亡之中消逝了,而这盛衰兴亡、天地沧桑的今古循环仍在继续着;三国与晋朝已成为历史,南宋又将以怎样的结局载入历史呢?人生不过百年,想我辛弃疾当年“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而今却只剩下“不妨高卧”了。这其中令人悲笑皆非的滋味,实在是“欲说还休”。而今天在这剑潭双溪楼的“一时登览”中,偏偏千头万绪一起涌上了心头。这里词人没有明写那触绪纷来的平生悲慨,而是把那“百年悲笑”的内容留在了言外。而就在这“一时登览”,定睛远眺之时,又一幕景象出现了——“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不知何人又在日暮晖斜之际,把行进中的船帆卸下,将缆绳系在岸边的泊桩上了。这可能确是现实中的景象,但在全词多重喻示的衬托下,这个结尾也自然要引起读者更深的喻意联想:“片帆”喻示的是作者抗金报国、收复失地的不死之心;而卸帆与系缆则喻示了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思进取的颓废表现,尤其是这一“卸”一“系”,再次使人感受到恶势力对于辛弃疾这样忠心报国、志在收复者的残酷打击与无情压制。此外更妙的是,词人又一次点染了“斜阳”之景象,这就与他惯于描写的如“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等词句一样,具有暗示着南宋国势已日薄西山、渐趋危亡的喻意。像这样通篇借自然景象和古典事象来抒情写志,并从中传达出如此深刻之喻意来的,在词人中唯辛稼轩一人而已。

另外,辛弃疾还是词人中作品最丰、题材最广、风格变化最多的一位。刘克庄说:“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纤绵密者,直不在小晏秦郎之下。”上述《水龙吟》所代表的是辛词中以高远博大之气象、矫健豪壮之形象来表现正负两种力量冲击下的激昂豪放、摧折压抑的所谓“大声鞺鞳”一类的风格。为了进一步说明辛词的“一本万殊”,我们还应对辛词这“万殊”之中的另一类“秾纤绵密”的,所谓“小声铿鍧”之作给以简单介绍。请看他另一首《摸鱼儿》。首先看一看他写的是什么: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表面看来,前半阕写惜春,后半阕写宫怨,这不但是词所本有之伤春怨怀的传统题材,还是词所独具的“要眇宜修”的正宗风味。然而这首词在内容境界上,在所传达出的感发生命以及其艺术表现方式上,都远不是词的正宗传统所能拘限的。先看开端数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花开花落,来去匆匆,好不容易盼来的一个春天,我百倍珍惜它,不敢有片刻虚度,我爱惜花,甚至不愿让它早开。但没想到,几番风雨之后,那尚未来得及充分盛开的生命之花竟又随着“匆匆春又归去”,被无情葬送了。仅以一个诗人的多情善感、爱花惜春之情意而言,这也足够感人了,更何况身为伟大词人的辛弃疾,他所赋予这数句之中的含义还远不只这些。一个伟大的诗人,不管他写什么,怎样写,他的本质总是不变的,即一本万殊。这首词里表现出的一“本”,与前首《水龙吟》一样,还是那由正负两种力量对撞所激起的英雄失志的悲慨。所以他的伤春惜花完全是对故乡国土、对志在恢复难以忘怀的感情流露。词中“更能消、几番风雨”与他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的“可惜流年,忧愁风雨”中的“风雨”同义,不仅象征着他生活中所遭到的谗毁打击,还喻示了异族统治者对沦陷区人民的摧残蹂躏。我辛弃疾当年南渡来奔,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挥师北上,扫平敌寇,统一祖国,解救故乡的父老同胞。然而春去秋来,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一腔热血仍无处抛洒。如今我虽雄心未已,却壮志难酬。眼看年命过半,“匆匆春又归去”,我还能再经受住几番“风雨”的摧伤打击?沦陷在水深火热中的父老兄弟还能经得起“几番风雨”的戕害侵袭?辛弃疾词之所以能给人如此强烈的感发,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国家、人民以及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都充满着关切和同情。他有词道:“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一个对松竹花鸟都充满爱心的人,可想他对山河破碎、同胞受辱又会是怎样的痛心。因此无论辛弃疾登南剑双溪楼,还是登建康赏心亭,不管是在湖南小山亭置酒抒怀,还是在京口北固亭怀古悲歌,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全都带着浓厚而强烈的家国之恨和失意之慨。这和杜甫之无论是《登高》,还是《登楼》,无论是《赴奉先县咏怀》,还是《北征》,都于其所闻所见中倾注了深沉博大、浓厚强烈的忧国忧民之情一样。因而他们的伤春惜花,他们对于“春且住”,对于“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的呼唤希冀,完全是为了要实现收复河山、“致君尧舜”的忠爱奋发之志。这就是同样写伤春惜花的传统题材,而竟会出现高下、优劣之别的缘故所在。

这首词在下半阕又是借典故中的人物事象来写美女的怨怀无托。“长门事”,典出汉代:武帝幼时,其姑母有一女名阿娇,一天姑母和他开玩笑说:等你长大了,就把阿娇嫁给你好不好?武帝答:若阿娇嫁我,我当以“金屋贮之”。后来武帝果然娶了阿娇做皇后,但皇帝后宫的三千佳丽使皇帝很快就三心二意了。当武帝爱上别的女子后,就把当年要“金屋贮之”的陈皇后冷落在长年得不到宠幸的长门宫里。后来陈皇后请当时已很有文采的司马相如为她写了一篇《长门赋》,以期打动武帝,再获宠爱。辛弃疾此典用意在:我也希望找到像司马相如那样能替我向皇帝倾诉衷肠的人,以求感动朝廷,让我实现收复失地的夙愿。然而事实却是“准拟佳期又误”。写此词时,正值辛弃疾被调任湖南转运副使。他本以为朝廷能给他一些军政实权,可没想到这管理漕运事务的官职,离他的理想抱负相距更远,这使他极为失望,所以才说“准拟佳期又误”,我先前的美好期待竟会又一次落空了。因为“蛾眉曾有人妒”! “蛾眉”作为一个语码符号所具有的喻意,我们在讲温庭筠词时已介绍过了,天下只要有“众女嫉余之蛾眉”的小人,就会有“蛾眉曾有人妒”的事情发生,因此辛弃疾才说“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就算我能有千金买到一个能为我代言的人,可谁又能诉清我那满腔盘旋沉郁的九曲回肠呢?况且我该到哪里去寻找像司马相如那样的人呢?这千回百转、荡气回肠的聊聊数句,将辛弃疾英雄豪杰抑郁失志的悲哀感慨,表现得委曲深切、淋漓尽致。但接着笔调又陡然一转:你们不是“众女嫉余之蛾眉”吗?不是“风雷动,鱼龙惨”吗? 可是,“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你们不要太得意了,难道你们没看见,像杨玉环、赵飞燕这样被宠极一时的人也都化为尘土,而且都是不得好死的吗?辛弃疾坚信,政海波澜,朋党斗争,总是反复多变的,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会落得与玉环、飞燕同等的下场。但辛稼轩所关心的还不是要与谁争胜争宠,而是关心在这种小人当道、英雄失志的境况下,宋朝的国家和人民会怎样? 因此他才感到“闲愁最苦”。冯延巳有词道:“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这每每与春俱来,而又苦不堪言的“闲愁”,正是辛弃疾内心深处对于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的担心和忧虑,所以结尾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与《水龙吟》中的“问何人又卸”三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真可谓一本万殊! 在中国词的发展演变中,从来没有人能像辛弃疾这样,以隐约缠绵、纤秾绵密之形式,在以表现伤春悲秋、怨怀无托的传统题材中,如此挥洒自如地借自然景象和历史典故来表现出这么深刻严肃的主题,这么雄杰豪迈的志意,这么广阔幽远的意境,这么盘旋沉郁的情绪! 难怪人们说“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索索,如牖下风耳”(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

我们历来赞美辛词的豪放,要知道辛词之“豪”,绝非只是写几句豪言壮语式的口号,而是因为他首先具备英雄豪杰的理想志意,其次是具有英雄豪杰的胆识、气魄、才干和能力,同时还有一颗多情善感、宽广博大的仁爱之心。所以当他收复失地的志愿彻底落空后,遂将平生的志愿怀抱、胆识理念全部寄托于词的创作。他那雄杰不凡的见识与才干虽未能在疆场征战中得以施展,却为中国词体的发展演变做出了巨大的成就和贡献。他的成就和贡献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首先,他继苏东坡之后,又一次以雄奇豪迈的才略与性情突破了词体“绮罗香泽”、“剪红刻翠”的传统内容,使词在表现破国亡家、品格修养、秋士之悲、逸怀浩气的基础上,又有了抒发忠义之志和家国之忧的新天地。此外,他还以英雄豪杰的理念突破了词体艺术上的传统表现形式:即语言上既能用俗,又能用古;形象上既能取用自然景象,又能融会古典之事象。最为了不起和不可及者,是他能够将“诗之境阔”与“词之言长”这两种文学载体的优点合二为一,并且创造性地运用在词的创作实践中。在对词体传统进行突破性变革的同时,还成功地保持了词体“要眇宜修”、婉约含蓄的特点。我们上面讲过的《摸鱼儿》就是辛词中最具多重价值的一首词,而且他的思想价值与艺术风格是相互渗透、相得益彰的。作者那满腔的忠爱奋发、英雄豪杰之气,那满腔压抑、悲愤之慨,透过自然景象和历史典故的兴发触动而曲折含蓄地表达出来。上阕伤春,伤的不是自然界的春光芳华,而是自己的春心、春情,表现英雄豪杰之士对国、对民的那份缠绵多情、忠爱深沉;下阕怨别,哀怨的不是弃妇,而是忠臣被逐、君主昏暗、小人得意、国势日危、恢复无望。这就不仅在感情上给人以深切而强烈的打动,而且在感觉上带给人凄然幽远、一语双关、深含微露、蕴藏无限的艺术美感。因此,他不但将豪放、婉约两种不同的风格特色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还在中国诗体的发展演变中做出了巨大贡献。所有这些,都足以证明辛弃疾确实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为伟大而杰出的词人。

[阅读思考]

1.同为豪放派的代表,苏轼与辛弃疾各具特色,阅读辛弃疾的词,体会他与苏东坡的不同之处,并试述其形成的原因。

2.就《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词中所体现出的风格特色,谈谈辛弃疾在中国词史发展演进中所具有的成就与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