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朱谏的对李白和杜甫的观点看法

2023-04-23 可可诗词网-学术文章 https://www.kekeshici.com

朱谏 (1462—1541) , 字君佐, 号荡南, 浙江乐清人。明孝宗弘治丙辰 (1496) 登进士第。所著有《李诗选注辨疑》《荡南诗集》《雁山志》等。朱谏一生主要活动于弘治、正德、嘉靖时期, 走的是正统的读书求仕之路, 其人生轨迹与明代中期的政治环境关联密切, 其思想认识深受时代环境与文学潮流影响。明代复古宗唐的文学思潮在朱谏的诗歌创作和文学批评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朱谏的《荡南诗集》有鲜明的“宗李”色彩, 王叔杲《朱荡南先生传》即云:“其诗遒雅清逸, 不暇构思, 癖嗜李太白, 故所为歌行等篇酷似之。”《李诗选注辨疑》则集中体现了朱谏的儒家正统诗教思想及对李白诗歌的系统研究。
 
 
     朱谏《李诗选注》十三卷, 《辨疑》二卷, 是继元萧士赟删补宋杨齐贤注而成的《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之后的第二部李白诗歌注本, 也是明代第一部李白诗歌注本。在李白诗歌旧注体系中, 朱谏注本有其自身特色与价值, 清孙诒让对此有比较公允的评价:“荡南《李诗选注》, 笺释文义, 大抵以杨齐贤、萧士赟《分类补注》为蓝本……其注征引故实, 兼及意旨, 详简得中, 颇便省览。……然其纠正旧注者, 亦复不少。……其辨证亦不为无功, 固足与杨、萧注同行也。”詹锳先生高度评价了《李诗选注》的价值:“在明朝的李诗全集注本中……惟独朱氏《选注》最为详明而又有特色, 虽然瑕瑜互见, 还是非常可贵的。可惜由于此书是家刻本, 流传稀少, 各家书目不见著录。……就是近年来写李白诗赏析的人, 如果参考本书, 也会增色不少的。”裴斐先生特别注重李白集的文献整理, 曾提出朱谏注本的整理与出版问题, “按朱注海内罕见, 北京图书馆却藏有两部, 无独有偶。窃谓朱注材料丰富, 且自成一家, 极有整理出版价值。……以上所举李集注本, 均为一般读者难以见到, 或已成为海内孤本, 整理出版不特可以打破多年来李集注仅王琦一家的局面, 大大开拓研究者和读者眼界, 即仅从保存古籍角度考虑, 亦有必要。”在现代李白研究中, 《李诗选注辨疑》引起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的关注。
 
 
     在对朱谏注本比较细致的文本阅读与研究中, 我发现“李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诗学论题。笔者统计, 书中以“李杜”二字出现的即有十余处, 散见于《将进酒》《君马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赠汪伦》《金陵酒肆留别》《送岑征君归鸣皋山》《送范山人归太山》《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太原早秋》《辨疑小序》《鲁中都东楼醉起作》等;直呼“杜甫”的有:《沙丘城下寄杜二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等;以“杜子”出现的有:《古风》其十二、《古乐府小序》《蜀道难》《塞下曲》其一、《宫中行乐词》其二、《赠新平少年》《赠汪伦》《附春早寄王汉阳》《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谒老君庙》《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独酌》《效古》二首、《感遇》其三、《避地司空原言怀》《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等;以“杜子美”出现的有:《寄崔侍御》《送王屋山魏万还王屋》《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辨疑小序》等;又以“杜”代称的有:《将进酒》《上留田行》《侠客行》《白鼻騧》《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赠新平少年》《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谒老君庙》《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太原早秋》《避地司空原言怀》《春日独坐寄郑明府》等;另外称“子美”的有《蜀道难》《春日独坐寄郑明府》, 称“杜工部”的有《送范山人归太山》, 称“老杜”的有《下终南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与夏十二登岳阳楼》等。综合来看, 与“李杜”论题相关的诗篇近四十首, 另外《古乐府小序》和《辨疑小序》亦论及。
 
 
     朱谏论及李杜是多方面的, 有传统的“李杜优劣论”, 有李杜乐府创作比较论, 也有立足于思想境界之高下评判李杜, 还有的从诗歌主题思想和艺术特点层面进行比较分析。自元稹“李杜优劣论”以来, 盛唐这两位大诗人仿佛如影随形, 互为参照体, 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独特的李杜研究景观。朱谏对李杜的批评, 既有对传统李杜论的继承, 也有自己的创见, 往往借助具体的诗歌笺释与串讲予以表达。在此, 将从两个角度切入, 结合文本分析探讨朱谏的李杜观。
 
 
     一是李杜优劣论。王运熙先生在论及元稹的文学批评思想时, 以“围绕着杜甫诗的评论”为题, 专门谈了元稹的李杜观:“元稹对杜甫诗十分推崇。……在《乐府古题序》中, 他赞美杜甫的《悲陈陶》《丽人行》等歌行, ‘率皆即事名篇, 无复依傍’, 开创了以新题乐府反映时事的风气。”又“‘时山东人李白, 亦以奇文取称, 时人谓之李杜。……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 况堂奥乎!’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首次提出的李杜优劣论, 对后世颇有影响。”历代李杜优劣诸说中, 有的是总体评价, 如严羽论李杜:“李、杜二公, 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 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 太白不能作。”有的选取某个角度, 如朱熹论李白诗歌的诗学渊源:“李太白终始学《选》诗, 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甚至排列先后次序也会引发争论, 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六“杜少陵”部分引诸家说法专论此事:“王直方《诗话》云:荆公编集四家诗, 其先后之序, 或以为存深意, 或以为初无意。盖以子美为第一, 此无可议者。……《钟山语录》云:荆公次第四家诗, 以李白最下, 俗人多疑之。”对于李杜高低优劣的评价与争论, 历来纷如聚讼, 难以定评。
 
 
     受此批评风气影响, 朱谏的李杜观, 大抵离不开优劣论的核心议题。如朱谏评注《赠新平少年》:“按此诗, 李白必有不得意于新平之少年者, 故咏之若此, 犹杜子之《赤霄行》也。《赤霄》则有自反自修之意, 李白则专以尤人, 以自夸豪迈之气虽有余, 而检束之意则少矣。故以辞较之, 则杜不如李;以意较之, 则李不如杜。”《赠新平少年》诗云:
 
 
     韩信在淮阴, 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 壮心有所凭。
 
 
     一遭龙颜君, 啸咤从此兴。千金答漂母, 万古共嗟称。
 
 
     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长风入短袂, 两手如怀冰。
 
 
     故友不相恤, 新交宁见矜。摧残槛中虎, 羁绌韝上鹰。
 
 
     何时腾风云, 搏击申所能?
 
 
     读此诗, 确能感受到诗人怨尤之气, 殊不平和。诗人把自己与韩信作对比, 韩信遭少年欺凌, 忍辱负重, “外貌虽卑, 中心则壮, 盖不屑于小节, 而实自负于大勇也” (朱谏注语) , 终遇龙颜君, 骤然富贵;而自己久困于贫贱寒苦, 故友新交无一相恤相助, 感叹未遇之英雄, 只能像“槛中虎”“韝上鹰”, 等待风云之势, 一展搏击之能。
 
 
     再看杜子《赤霄行》, 亦咏“不得意”之事, 然略无怨恨之意。《赤霄行》诗云:
 
 
     孔雀未知牛有角, 渴饮寒泉逢抵触。赤霄玄圃须往来, 翠尾金花不辞辱。
 
 
     江中淘河吓飞燕, 衔泥却落羞华屋。皇孙犹曾莲勺困, 卫庄见贬伤其足。
 
 
     老翁慎莫怪少年, 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 记忆细故非高贤。
 
 
     仇兆鳌注云:“《汉文帝纪》:捐细故。注:小事也。阮籍《咏怀》:细故何足虑, 高度跨一世。”这首诗充分体现了杜甫胸襟阔大, 不以芥蒂细故为怀的品格。张戒《岁寒堂诗话》评曰:“子美自以为孔雀, 而以不知己者为牛。自当时观之, 虽曰薄徳可也, 自后世观之, 与子美同时而不知者, 庸非牛乎?子美不能堪, 故曰‘老翁慎莫怪少年, 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 记忆细故非高贤’, 盖自遣也。渊明之穷, 过于子美, 抵触者固自不乏, 然而未尝有孔雀逢牛之诗, 忘怀得失, 以此自终, 此渊明所以不可及也欤!”宋黄希原注黄鹤补注《补注杜诗》云:“赵曰:此篇乃遭侮而感叹之作。……《语》云‘君子坦荡荡’, 此甫末章有《贵和》句而不记录其小怨, 不然, 何以见君子之大?”韩成武在《赤霄行》题解中点明诗歌主旨:“写身居幕府时遭受小人的排挤, 并申述‘犯而不较’的立身之道。”
 
 
     李杜均遭不得意之事, 而态度截然不同:李白愤懑难掩, 溢于言表;杜甫老成持重, 贵和尚中, 遵循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 具有“自反自修”的克己功夫与品性修养。朱谏的评论比较折中:“故以辞较之, 则杜不如李;以意较之, 则李不如杜。”从诗歌艺术角度来看, 朱谏认为杜诗比不上李诗;如若以意逆志, 由诗及人, 李白的胸襟器量则比不上杜甫。李杜各有攸长, 朱谏结合作品具体而论, 比较切实。
 
 
     又如《塞下曲》朱注:“按白《塞下》之曲与杜子《出塞》之诗, 皆有纪事之法。其文辞之典雅, 议论之切当者, 则《出塞》之诗可以列于史氏之册, 《塞下》之曲清丽警拔则有之矣。”关于“纪事之法”,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四对杜甫《出塞》诗有考论:“《前出塞九首》为戍兵作, 《后出塞五首》为赴募者作, 余尝细考其词, 诚为不妄。”朱谏谓之“可以列于史氏之册”, 当不诬。相比之下, 朱谏评《塞下》为“清丽警拔”, 更突出其艺术风貌。朱谏认为李杜兼美, 有共通之处又各有其善, 各擅其美, 未必一定要分个优劣高下。
 
 
     朱谏评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云:“若李、杜之长篇累牍无所不可, 巨细毕举, 固不可以一善名也。”评析长篇, 与短诗不同, 须如庖丁解牛, 恢恢乎游刃有余, 切中肯綮。故朱谏评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先予以解构:“按此诗铺叙次第, 当分为六大节。第一节, 计二十二句, 是自叙其平生所业之学术也;第二节, 计四十二句, 叙往来江夏遭乱相会之情也。……所谓《书怀》者, 始终大略如此。”此诗可谓长篇巨制, 先厘清诗思脉络与铺叙次第, 是深入解读诗作的前提条件。朱谏解读此诗, 与旧注不同:“旧注分为二十一节, 随文训字而大义欠明。今更定之, 如右云。”或许朱谏认为杨萧注划分过于松散, 故整合为六节;又鉴于旧注“随文训字”注释方式的琐碎, 着意提取《书怀》的“始终大略”, 以明大义。在诗意明晰、主旨突出的基础上, 论及以李杜为代表的盛唐大家超乎后世的要义所在:“盛唐大家, 脱略小疵, 后世拘忌太深, 故论事叙情, 晦而不明, 迂而不切, 但泛泛于形影之间而已。此后世之诗所以不如唐, 唐人之诗所以不如李杜也。”此以李杜并举, 表面上是说后世之诗的不足, 反过来看, 则是突出李杜长篇“论事叙情”明而不晦, 切而不迂, 形影之间深切著明的大家手笔。并就此评述李杜的长篇代表作:
 
 
     说者谓杜于《北征》, 李白《书怀》, 皆长篇之作, 冠绝古今, 可拟风雅, 然《北征》论时事而辞严义正, 《书怀》敷大义而痛切激扬。比而较之, 《书怀》虽不若《北征》之纯, 而辞藻清丽, 情思忧乐, 充然有余。所以明治乱之迹, 著君臣之义者, 则又未尝不皎然而明白也。二公俱大手笔, 叙事有条理而不乱, 宜芳誉并称, 而世为天下之法也。
 
 
     宋人论《北征》诗颇多, 如《鹤林玉露》引苏轼言论:“东坡云:‘古今诗人多矣, 而惟以杜子美为首, 岂非以其饥寒流落, 而一饭未尝忘君也与?’又曰:‘《北征》诗识君臣大体, 忠义之气, 与秋色争高, 可贵也。’”从君臣之义的角度肯定杜甫及其《北征》诗的价值。宋阮阅《诗话总龟》亦称:“《北征》诗识君臣大体, 可贵也。”宋叶梦得《石林诗话》曰:“长篇最难, 晋、魏以前, 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 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 穷极笔力, 如太史公纪、传, 此固古今绝唱。”以上数则诗论多赞杜甫《北征》, 于李白《书怀》少有言及。
 
 
     而明高棅《唐诗品汇》则如是论述:“五言长篇自古乐府《焦仲卿》而下, 继者绝少, 唐初亦不多见, 逮李、杜二公始盛。至其铺陈终始, 排比声韵, 大或千言, 次犹数百, 辞意曲折, 对仗森严, 人皆雕饬乎语言, 我则直露其肺腑;人皆专犯乎讳忌, 我则回护其褒贬, 此少陵所长也, 太白又次之。韩愈晚出, 力追前人。先辈尝谓《南山》诗与少陵《北征》互有优劣, 斯言近之。”高棅持论虽李杜并称, 但以杜甫为先, 太白次之, 并以《北征》为代表, 论少陵五言长篇之优。相比之下, 朱谏论李、杜并尊, 评《北征》与《述怀》兼美, 虽受前说影响, 也有独立的见解。朱谏褒美《述怀》从大义、辞藻、情思、叙事处着力, 无论艺术风格还是思想内容均予以点评, 有自己的见地。
 
 
     可以看出, 在“李杜优劣论”的传统论题方面, 朱谏具有比较广阔的诗学视野, 同时善于结合作品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 知人论世, 见微知著, 融入传统的诗教观念, 称赞李杜“二公俱大手笔”“而世为天下之法也”, 李杜并尊, 持论鲜明。
 
 
     二是李杜乐府论。李白乐府诗是朱谏笺注的重要内容, 朱谏作《古乐府小序》以阐述自己的乐府观。《古乐府小序》虽然只有短短的七百余字, 但行文从乐府诗的源头、发展、体制及精义等, 一一道来, 有条不紊, 清晰地描绘出诗与乐、古诗与乐府在历史发展中呈现的复杂关系, 言简意赅, 基本上遵循儒家传统的诗乐观。《小序》的结尾部分提出了对杜甫乐府创作的看法, 如下:
 
 
     体制备而辞义精, 白之乐府, 可谓集诗家之大成者矣。或疑杜子无乐府, 谓其少贬于白者。曰:杜子刚毅之气有余, 而婉柔之辞或不足。抑亦深知律吕之难谐, 不敢轻易捏合以强为耳, 在杜子必有定见。要之, 不可以是遂多此而少彼也, 又安知其少者之不为多乎?
 
 
     检读郭茂倩《乐府诗集》, 卷二十二“横吹曲辞”收杜甫《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 卷三十三“相和歌辞”收《前苦寒行》二首、《后苦寒行》二首, 卷六十六“杂曲歌辞”收《少年行》三首, 卷六十八“杂曲歌辞”收《丽人行》, 卷八十八“杂歌谣辞”收《大麦行》, 卷九十一“新乐府辞”收《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哀王孙》《兵车行》五首, 共计十二题二十八首。从乐府诗创作的数量与规模来看, 杜甫确实远远不及李白。朱谏评杜甫乐府, 持论还是比较客观公允的, 认为杜甫乐府诗虽然少, 但“不可以是遂多此而少彼也, 又安知其少者之不为多乎?”自有其价值。尤其杜甫的新题乐府创作, 具有开拓性。元稹非常肯定杜甫新题乐府的创造性, 其《乐府古题序》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 凡所歌行, 率皆即事名篇, 无复倚傍。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 谓是为当, 遂不复拟赋古题。”元稹不仅指出杜甫乐府诗的特点, 而且影响到自己乐府诗的创作, 不再拟作古题乐府。
 
 
     杜甫的新乐府诗具有开创性, 李白也有不少新乐府诗, 《乐府诗集》设“新乐府辞”十一卷, 收李白新乐府七题十七首。但李白的乐府诗成就主要体现在古题乐府。明人许学夷《诗源辨体》评李杜颇为得当:“五七言乐府, 太白虽用古题, 而自出机轴, 故能超越诸子;至子美则自立新题, 自创己格, 自叙时事, 视诸家纷纷范古者, 不能无厌。”非常鲜明地指出李杜创作路数的不同:太白善通变, 杜甫善自创。明人胡震亨对李杜乐府创作的看法比较有趣:“拟古乐府, 至太白几无憾, 以为乐府第一手矣。谁知又有杜少陵出来, 嫌模拟古题为赘剩, 别制新题, 咏见事, 以合风人刺美时政之义, 尽跳出前人圈子, 另换一番钳锤, 觉在古题中翻弄者仍落古人窠臼, 未为好手。‘尽道胡须赤, 又有赤须胡’, 两公之谓矣。”胡震亨此论, 亦有元稹新乐府论的影子。可见由唐及宋而明, 杜甫别制新题乐府的诗学价值是公认的。因此, 所谓“杜子无乐府”之说, 应当不是指杜甫无乐府诗, 而是在乐府尤其是拟古乐府方面的创作成就不及李白。
 
 
     当然, 所谓新题乐府的创作, 不能仅依据《乐府诗集》所收录的诗作来划定范围。薛天纬《唐代歌行论》认为:“以‘别制新题’和‘刺美时政’的标准来考察, 杜甫有‘新题乐府’近50首。”相比之下, 李白则是大力创作拟古乐府, 而且名篇比比皆是。胡震亨所言“太白于乐府最深, 古题无一弗拟, 或用其本意, 或翻案另出新意, 合而若离, 离而实合, 曲尽拟古之妙”, 是李白古乐府创作的最好概括。
 
 
     观朱谏《古乐府小序》对杜甫何以“无乐府”的分析, 其批评视角与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的观点接近。《小序》主要从两个角度来探求根源, 一从个性与风格的关系, 即“杜子刚毅之气有余, 而婉柔之辞或不足”;一从音乐属性, “抑亦深知律吕之难谐, 不敢轻易捏合以强为耳, 在杜子必有定见。”
 
 
     《体性篇》论“气”:“气有刚柔”;又曰“风趣刚柔, 宁或改其气。”詹锳先生在《<文心雕龙>论风格与个性的关系》一文中释曰:“‘气有刚柔’之‘气’, 相当于现在所说的气质。‘风趣’之‘趣’和‘趋’相通, 指的是趋势, ……《体性》篇说作品风格趋势的刚柔和作者气质的刚柔是一致的。”由此来看朱谏所论, 认为杜甫“刚毅之气有余”, 是从杜子的气质类型来判断, 故其“辞”也就是杜甫的诗歌所表现的“婉柔”艺术特性则不足。换言之, “刚毅之气有余”的杜甫, 或许不适合创作“婉柔之辞”。杜甫诗歌的总体风格一般以“沉郁顿挫”称之, 与“婉柔”多不相涉。明屠隆《抱侗集序》品评李杜也是从诗与人的关系着手:“青莲神情高旷, 故多闳达之词;少陵志识沉雄, 故多实际之语。诗本性情, 写胸次捷于吹万, 肖于谷响, 弗可遁也。”这类评论, 在古代李杜诗歌批评中比较常见, 兹不赘述。
 
 
     再看朱谏从音乐属性方面来讨论所谓杜甫“无乐府”的现象, 还是比较特殊的。或许在朱谏看来, 李白乐府诗“依合声调, 欲以被管弦、谐律吕, 似亦难矣”, 认为杜甫恐怕也是止步于乐府诗“律吕之难谐”的特性。宋人戴昺《论唐宋诗体》论及杜甫, 有诗句曰:“人道凤筩谐律吕, 谁知牛铎有宫商。少陵甘作村夫子, 不害光芒万丈长。”从律吕与宫商的角度着眼, 谓杜少陵甘做“村夫子”。清沈德潜《说诗晬语》论曰:“乐府之妙, 全在繁音促节, 其来于于, 其去徐徐, 往往于回翔屈折处感人, 是即‘依永’‘和声’之遗意也。”可见从乐府的音乐特性看, 朱谏所言“不敢轻易捏合以强为耳”, 不为无见。
 
 
     另, 元人吴莱在《田居子黄隐君哀颂辞》中对杜集无乐府的现象也发出了质疑:“唐人诗集, 每有标题古诗、律诗、古乐府、歌、引、吟、行者, 杜少陵集中独无乐府。旧尝累读而深疑之。盖夫古人之诗, 一章一句, 动合律吕, 被之金石筦弦, 播之羽旄干戚, 与夫唱叹于工师瞽矇之口, 皆是诗也。何有诗与乐府之别哉?或者不悟, 且曰:此为四言, 此为五言, 此为七言, 此为古诗, 此为歌行, 此为琴操。呜呼陋矣!”吴莱 (1297-1340) , 字立夫, 浦阳 (今浙江浦江) 人。对乐府、唐律颇有研究, 撰有《乐府类编》《唐律删要》《楚汉正声》等。他认为乐府与诗从律吕角度而言概无分别, 并发现杜集独无乐府的现象, 为之深疑。清人应时《李诗纬》亦有杜甫无乐府之说:“乐府体不尚论宗而叙事, 故每以缓失之, 故杜少陵无乐府也。”从诗体对诗歌内容的约束角度, 说明杜甫创作不适合乐府诗这种传统的诗歌类型。朱谏在简短的《古乐府小序》中提出“杜子无乐府”的论题, 既与李白乐府诗的高度成就形成对照, 同时也反映了其比较阔大的诗学批评视野。
 
 
     李杜并论, 是中国诗歌批评史上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 或尊杜抑李, 或尊李抑杜, 或李杜并尊, 诸种论调与批评者所处的时代环境、思想认识、诗学主张等有着密切关系。总体来看, 朱谏论李杜, 秉持比较客观辩证的态度, 是则是, 非则非, 不文过饰非, 也不因瑕掩瑜, 基本上做到就诗论诗, 就事论事, 持论比较公允。作为致力于李白诗歌选注与辨疑的作者, 明人朱谏的李杜观无疑也是一种值得注意的批评声音, 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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