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端午节》赏析和读后感
【析】 塑造艺术形象,鲁迅是推崇也擅长“画眼睛”的。他说: “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①如果狭义的理解,我们自然能够从《祝福》中找到成功的例证。祥林嫂眼神的数番变化,凝聚着她身世的悲惨和不幸。以聊聊数笔的刻划,使对象的形神凸现,艺术功力之深厚,手腕之高妙,历来为人称道。而广义的看,“画眼睛”可以被解释为选取、捕捉形象的富有个性表现力的特征,加以简洁、集中、凝炼、有力的描绘,从而显现出形象的普遍概括性和意蕴的深刻性。应该说,鲁迅推崇并擅长的 “画眼睛”,既是狭义的更是广义的。鲁迅塑造各个人物形象,总是注重把握他缘于内而形于外的个性化特征,从不专执于一个角度,固守同一模式,举凡人物形象的衣着、动作、神情、心态、语言等,都曾被灵活而有效的运用来“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小说《端午节》开门见山写主人公方玄绰的口头禅“差不多”,即是从口头禅醒目的揭示、深入的开掘、艺术的切入他个性特点的成功一例。犹如窥一斑可知全豹,一句个性色彩鲜明的口头禅,有助于洞观方玄绰精神世界的丰富、复杂性。
口头禅“差不多”,是方玄绰“发见”的运用频率极高的 “平凡的警句”。仔细分析,他自以为得意的“发见”,其实是侧重在“警句”的一面。或者说,他赋予看似平凡的“差不多”以极不平凡的内容。所谓“警句”内容的不平凡,主要指“差不多”说的构架庞大,有多种包容性和所指的多方向性。大端而言,“差不多”说有哲学基础,各色人等“性相近”。在方玄绰看来,无论是人的先天性的因素作祟,还是后天性因素使然,趋向同一。是人,不免喜恶厌善。人的趋恶性只要有适宜的土壤和条件,将膨胀和爆发; 有史实基础:“古今人不相远”;有现实基础:“易地则皆然”。历史和现实的人、事统统被他移用来证明“性相近”观的合理性,又统统由“性相近”论得到阐释。数方面交融化合,再加以素朴、通俗的处理,即结晶为 “平凡的警句”“差不多”。由此可见,“差不多”说称得上是方玄绰系统的思想体系,是方玄绰思想言简意赅的精义。
作为一种整合的系统思想,它不能被拆解为各个部分,予以孤立的评说。比如,不能因为“差不多”说揉合渗杂了“性相近”一类空洞、抽象的内容,就不加分析地简单斥责,绝对否定。也不能因为方玄绰做官兼教员的双重身份,两种职业都有欠薪的记录,和鲁迅的经历暗暗吻合;方玄绰的某些言论,外表上和鲁迅个别的观点是类似的,便得出如下结论:这篇小说“颇多有自叙的成份,即是情节可能是小说化,但有许多意思是他自己的。”②那样,显然无助于整体的认识,把握方玄绰的思想状况。方玄绰思想体系“差不多”说,是多要素的复杂统一。倚重任一方面的评说,这一形象将不复是有机完整的。
如小说描写的,方玄绰每遇身内身外的矛盾,无可排解时,“差不多”说就有了用武之地。他之所以坚信“差不多”说的普泛价值,概因他无法躲避的矛盾斗争,无以解释的复杂现象,“差不多”说往往能轻巧地化解、释明。这样看来,与其说方玄绰喜欢他认为是 “差不多”的种种事实,莫如说他喜欢“差不多”说蕴含的自控、自调功能,使他在身内身外两个方面——自我心理矛盾和人我矛盾方面——解脱了多少烦恼,获得了心灵的极大限度的平衡。
方玄绰的自我心理,具有“不平”和“安分”两种对峙成份。他承受着不合理社会的刺激,遂萌发 “不平”。他极力用“差不多”说抵御不合理社会的刺激,方有“安分”。那种易时、易地则皆然是“中国将来之可虑”的牢骚,突出反映出他“不平”的烈度,其中自有发人深思的意味,可是,遗憾在于,方玄绰本人就没有深思下去。他对中国社会的沉滞、丑恶、腐败现状,缺乏与之“奋斗的勇气”。主观上没有刺之以投枪的愿望,客观上没有加以疗救的行动。他发出感慨,为的是得到安慰。内心的“不平”情绪一旦释放,心理上马上“安分”起来。发感慨于他无所失,得安慰于他却有益。以至嘴上尽可宽泛的慷慨激愤的感时忧国,颇似“忧国的志士”,行动上是千方百计逃避现实,尽可能远离现实的矛盾斗争的漩涡。由于“差不多”说的奥秘,本来就是否定人应有所作为,能明辨是非。在这种使人麻木,沉沦的自控、自调功能作用下,方玄绰实现了心理上从“不平”向 “安分”的转化,而且丝毫没有痛苦,一点不为自己的言、行背离而惭愧,正是自然而必然的。
如果说泛泛议论时方玄绰还能发泄些许 “不平”,那么,面对具体的人际矛盾,他连空泛笼统的“不平”也 自觉收敛,代之以日益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一条逃路了。这是“差不多”说的自控、自调功能发挥到极致的表现。环绕着索薪风潮,方玄绰和政府当局、同寮、大教育家、新闻记者、学生总会及亲朋,构成了直接的、潜在的矛盾冲突的可能性。事实上,经他的刻意努力,可能性无一演化为现实性。他惯于用自我调侃、自我消解的方式,委曲求全;妥协忍让的方法,避免激化矛盾,进而奇迹般地排解烦恼,求得心境的安分自如。教员们都联合索薪,他不开口,不加入。同寮过分奚落索薪的教员,他刚“略有些小感慨”,旋即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新闻记者撰文鄙薄讥笑官吏索薪,他“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的缘故”,因此“毫不为奇,毫不介意”,连小感慨也没有。向亲朋借款,碰壁而还,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这也无怪其然”,自己也有不顾道义拒绝援助同乡的经历。凡此种种心理活动,恰映照出方玄绰的任何牢骚都是浅层次的表象。在深层次,他的情感态度乃是克己节制、顺世无为的。他浇灭了对生活的所有激情,用对社会人生漠不关心、麻木不仁的态度,用仿佛大彻大悟、看破红尘似的疏淡、超脱心情,处世行事,甚至不愿为争得自己的合法权益而努力。方玄绰是把“差不多”说作为灵丹妙药服用的,可药力所到之处,只能是腐蚀了他的意志,泯灭了他的良知,使他滑入庸俗无聊、圆滑虚无的泥淖,成为一个典型的个人主义者。
这样一个个人主义者,他的生活目的是企求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具体内容是与世无争,与人无求; 是每餐桌上有两盘以上的菜蔬,有杯酒可供小酌,有烟卷可供消遣,闲暇时读读《尝试集》,作为物质和精神的享受。在方玄绰那里,太太平平无疑是无所事事,舒舒服服也无非就是浑浑噩噩。应该说,为了达到不免卑琐的目的,方玄绰付出的代价不小。他丧失了原先多少具有的“五四”知识者可贵的锐气与反抗和进取的精神。他作茧自缚,用心造的“差不多”理论,把自己磨炼成于世无用、于人无益的庸人。
对于方玄绰而言,问题的可悲还在于他无法真正达到自己的目的。“安分”战胜并取代“不平”后,他并不能始终做到心如古井,不起微波;行如佛、道弟子,飘逸、洒脱到凡人不可及。他的“差不多”说在心理上奏效的同时,就遇到物质生活日益困窘的挑战。作为社会的人,他不得不承认“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的浅显又严峻的事实。不能不为孩子们的学费、餐桌上的菜肴、店家的账单去筹借资金。“差不多”说面对物质生活的煎熬逼迫,顿显得软弱乏力。本来,为物质生活困扰的方玄绰,同时也就获得了反思“差不多”说弊端的契机。但由于“差不多”说在他是积淀已久,积重难返,成为自觉清醒的评人析事的出发点和归宿,解决人际矛盾时遵循和依傍的信条和指南,且运用得十分娴熟,这就决定他不能把握住契机。“肉”的苦闷既为“灵”无力解决,理性上也不允许向社会发泄,剩余的发泄口唯有家庭了。方玄绰“没有受过新教育”,传统的文化的熏陶,使他养成在社会上唯唯诺诺做人的习性,又给了他充任家庭权威角色的权利。小说着意展示方玄绰的心理活动及流程,在学校衙门等公共场所,方玄绰的心一受到“差不多”说的理性制约,言行十分圆滑。这从他的话激起人们“怅然”、“勃然”、“微笑”的不同反应,他的行为令人产生“孤高”“有神经病”的不同印象中,可以看出。而家庭中,他无须处处设置理性的防线,思想多少显得真诚单一些。端午节前夕,多种社会矛盾汇聚在他面前,“差不多”式的敷衍搪塞已无济于事,抉择实质性的行动方案迫在眉睫:是顺从索薪大会代表的“亲领”主张,还是违逆他们的意思?是设法交付孩子的学费,还是置之不理、处之坦然?其间的区别并不是“差不多”的。唯有这时,但也只限于家里,他才喷吐出“少见的义愤”:“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发出 “不很顾忌道理”的反诘:“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此类偶尔一现的人格尊严感、心理情绪骚动波,正说明手段和目的的背离使方玄绰陷入了两难境地,也说明身居不安定的社会,单靠自控、自调功能的“差不多”说,慰藉自我的脆弱心理,力求保有一颗 “安分” 的灵魂,是何等可笑,又是多么困难。
从结构形态看《端午节》采取了两种时间处理法。一是前半部分的朦胧不确定,如只点到 “最初”、“后来”、“近来”、“现在”、“上月”、“这一日”等为止。与时间的跳跃、不联贯相应,前半部分没有中心情节,只有零星事件的穿插叙述。叙述者的评议自然妥贴地从非顺时序的情节中带出。它没有填满艺术的空白,以至侵犯了人们审美想象余地的缺点,反有着增强情节内容的内在逻辑的作用。鲁迅对主人公的谐谑讥讽态度,因此也得到部分体现。无论是时间的跳跃还是叙述者的介入,用意都在减少讲述故事式的铺垫、交代,以便用少许的艺术笔墨勾勒出方玄绰的心理成因,凸现出他的个性特点。证之小说的内容,这部分的时间背景可以确定为“五四”运动的高潮至狂澜退潮期。二是后半部分的集中明确。它截取了端午节前一天从中午到晚间的生活横断面,用连贯的情节反映方玄绰心理的一波三折流程。参照鲁迅自述,这部分的事即发生在小说创作的同一年即1922年端午节。③从“五四” 高潮到1922年,瞿秋白认为,中国知识界正经历着一次大分化。分化后的趋向用鲁迅的话来表述,是有的前进,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有的颓唐消沉。处于历史转折关头的方玄绰,不能不作出何去何从的选择。从“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等情况看,他分明曾受到“五四”个性解放、思想解放大潮的影响。从“差不多”说的形成和全面推广运用看,他现在的苟且偷安、自鸣清高,自私狭隘、瞒心昧己、毫无是非、冷却了愤激式的热情,消减了抗争的勇气,正是对“在先”的他的一种反动,是步向消极颓丧、虚幻冷漠大泽的表现。方玄绰集中反映为心理变化的人生历程,在当时是有一方面的概括性、典型性的。
已经失去生活激情的方玄绰,假设没有外力的强劲刺激和推动,自身很难产生新的思维机制,实现思想状况的变革性转机。方玄绰是意识到瞒心昧己、不辨是非的不妥,也略感不安,意欲“改正”的。但每次灵魂的小小震荡,总伴随着更可怕的沉寂。甚至“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勿论教育界、政界的索薪事件,勿论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他也决不开一开口”。如前所述,方玄绰以生活安分为人生目的和理想境界。他构建的象牙塔尚未倾覆时,他的“差不多”说不会得到矫正。他可以轻松自如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向人讨债“非其所长”; 手握经济权者的阎王脸,他“不敢见,也不愿见”。他还可以作一番无关痛痒的自嘲:“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对得过且过的现状心安理得。他安分的生活稍稍受到威胁时,也不可能严肃思考更勿论寻觅别一种出路。按方太太的设想,要济做官、教书收入的不敷,方玄绰可以向两个方面努力:一是给上海的书铺、本地的报馆做文章;一是买一张彩票,寄希望于万一。对前者,方玄绰是能做而不愿做;对后者,又以为有失体统不屑做。出路何在呢?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事实上向各式现实中的方玄绰们提出了严重的疑问,而过着灰色生活的灰色的人们,前景是暗淡的答案,也就包孕在其中了。
《端午节》收入小说集《呐喊》。《呐喊》里的知识者形象,以封建制度的怀疑、反抗、破坏者 (狂人)和牺牲品(孔乙己、陈士成)为主,他们都生存在现代以前的那个历史时期。在描写现代特别是“五四”后的知识者形象方面,《端午节》是《呐喊》集中唯一的一篇(《一件小事》的主人公“我”,是有现代思想情绪的知识者形象,但引起他沉思的“一件小事”,发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展时),也是鲁迅小说创作的第一篇。鲁迅关注现代知识者,自有独特的切入角度,那就是剖析他们的心态,批判他们的弱点,哀痛他们的悲剧,探索他们的出路。其成果大多集辑入《彷徨》。而对现代知识者的心态、弱点、出路的形象化探索,是以《端午节》为开端的。方玄绰在精神上,和尔后的《幸福的家庭》、《孤独者》 等篇的主人公更接近。这样看 《端午节》对于认识鲁迅结束小说创作的“呐喊”时期,转入“彷徨”阶段的创作情形,也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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