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白光》赏析和读后感

2024-02-12 可可诗词网-鲁迅 https://www.kekeshici.com

【析】 在鲁迅小说所描绘的知识分子形象画廓中,第一批与读者见面的,除了孔乙己,就是《白光》中的陈士成。他们都是封建社会崩溃时期科举制度的殉葬品,但他们给读者的审美感受却迥然不同:如果说孔乙己是一位潦倒的读书人,他的遭遇使人感到心灵上的刺痛和沉重,人们瞧不起他,但又忍不住要同情他;那么陈士成则是个疯狂的老童生,接触这个形象使人仿佛误走近一具腐烂的尸体,令人感到恶心。

科举制度,只不过是封建统治阶级笼络知识分子的诱饵、豢养走狗的手段而已。在封建盛世,它多少还可以给某些知识分子带来一些希望,如《儒林外史》中的周进、范进们曾扮演了 “大器晚成”的喜剧。但是,当封建社会即将走完其历史行程的时候,整个一代封建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只能是没落、潦倒。因为封建社会大厦将倾,孔乙己、陈士成们所追求的出路和籍以踏上这条出路的阶梯——科举制度,都全然失去了可靠的依附。

我们知道,鲁迅出生于一个逐渐没落的封建士大夫家庭,周氏房族曾有过“购地建屋,设肆营商,广置良田”①的局面。祖父周福清1871年中进士,试选为翰林院庶吉士,1893因试场舞弊案被判“斩监候”,前后系狱八年。父亲周伯宜是个秀才,一直闲居在家。鲁迅本人于1898年12月曾被本家叔辈拉去参加过一次县考,但他无心于此,故决定不再参加府考。在他周围的族人中,还有不少人都曾有过应考赴试、八股制艺那样的经历和作业。因此,他对日趋没落的封建士大夫阶层的形形色色,对封建社会的纲常礼教和科举制度的罪恶有着深入细致的观察和深刻清醒的认识。

《白光》创作于1922年。小说通篇没有过多地触及陈士成的生活环境,而是用冷隽讽刺的笔触,无情地揭示了陈士成富有个性特征的精神世界。一些鲁迅研究者作为,鲁迅的讽刺艺术表现在他的《故事新编》和杂文创作中。这个论点固然不能说不正确,但并不全面。其实,以《孔乙己》、《白光》等作品而言,都继承和发扬了《儒林外史》的讽刺传统。孔乙己被打断了腿在众人的轰笑声中爬行远逝,陈士成神经错乱淹死在万流湖里,这两个悲剧人物,“不过是真正的主角已经死去的那种世界制度的丑角”②。鲁迅在这里不仅揭露科举弊害、讽刺士子丑态,而且矛头指向了封建制度。

陈士成,是个穷困潦倒的50多岁的中年男子,孑然一人守着破败的旧宅,胡乱教着几个学童以谋生,但“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在陈士成的心目中,自己这个书香门第的世家子第,理应平步青云,功名富贵唾手可得,所以热中于科举。他早已为自己描绘了一幅光辉灿烂的图景: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正是这种“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支持着陈士成的行动,使他一连十六回参加县考。多少回那编织成的锦绣前程出现在他的梦幻中,又多少回考场失意的冷酷现实无情地撕裂着他那狂热的心。可他愈失意、愈执着,被功名利禄点燃的欲望之火愈难以熄灭。同时,没落世家的妄自尊大,使他积怨难泄,他把自己屡试屡败的遭遇,归咎于“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

但是,这毕竟是第十六回了,“这回又完了”,“平时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阻住了他的一切路”。此时的陈士成已被绝望驱往迷狂的境地,由功名追求转为金银狂想。“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他“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那藏金之地,甚至在以往落榜后也试着挖掘过,而今,在又一次科举失败之后,他对财势的疯狂追逐全部集中在那无稽的谣传上了,幻觉和幻听不可抑制地把他引向变态的狂乱中,最终扑进了闪烁着白光的湖水之中,结束了他卑贱而苍白的生命。

据周遐寿和孙伏园提供的材料③,如同孔乙己一样,陈士成这个人物形象也是有其生活原型的。鲁迅的族叔祖周子京即是。概而言之,陈士成家道破落,教书、应试、落榜、白光、掘藏、发狂、落水至死的事迹和行径,在周子京身上也都发生过。当然,文学创作并不等同于生活实录,作者决不可能拘囿于若干事实线索。正如鲁迅本人所说的那样,他的小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④所以,陈士成并不是周子京这个生活原型的复写,而是更为深广的典型概括。

茅盾曾经作过这样的评价:“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⑤拿《白光》与 《孔乙己》相比较,《白光》中主人公的社会联系比较单纯,性格的创造因此受到一定的限制; 所以注重于心理活动的刻划,用白描来展现精神自白。而《孔乙己》则是将主人公置于各等人物的眼睛里,让人们从各种角度去反映他、评论他,人物的肖像、动作、语言和心理活动结合在一起描写。拿《白光》与《狂人日记》相比较,《白光》运用的是第三人称表现手法,作者字面上没有什么贬斥之词,但笔触冷隽而讽刺,氛围冷酷而凄厉,偏重于写人物的幻觉和迷狂。而《狂人日记》较多使用寓意深刻的象征手段和激烈雄辩的言辞色彩,使用第一人称大胆地抨击社会和人生,偏重于写人物的“迫害狂”病症。由此可见,《白光》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技巧上是有特色的。

通览全篇,小说基本上是写陈士成从看榜回家到次日黎明后落水而死这么十几个小时里的迷狂心理和行为,几乎没有什么陪衬人物。因而可以说《白光》是鲁迅一篇杰出的心理小说,成功地刻划了主人公的变态心理,与 《狂人日记》堪称双壁,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十六回的落榜,给陈士成以巨大的心理打击,他不能接受这严酷的事实,“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里细细地搜寻”,直到试院的照壁前只剩下他一人。作者写他 “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得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的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这时候,他已开始出现幻觉,“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回家后他放走了学童,可仍然“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排成异样的阵图,然而渐渐的减少,模胡了”。他心虚多疑:学童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紧接着,他又出现了幻听:“这回又完了”。随着思绪转向藏金,“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这是他儿时便已熟悉的关于祖宗藏金的谜语。再往后的挖掘藏金过程中,陈士成已陷入迷狂的精神状态,幻觉与幻听同时出现,白光诱惑他,引导他发掘,幻听指示他“这里没有……到山里去……”,一个被封建教育所塑造的追名逐利之徒,终因身心极度疲惫、精神全面崩溃面致死。

鲁迅在小说创作中,善于随同人物走进情节中去,走进人物所面临的、变动着的具体情势中去,设身处地地揣摩人物的心绪和感受,揭示社会冲突投射在人物性格上的深刻影响。

细赏《白光》,不难发现,作者有时候是直接刻划人物的性格撞击,如——“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作者有时候则是从侧面、从环境的反应中塑造形象,请看——“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磐,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

总之,《白光》塑造形象,无论是透示人物在情节之外的生活烙印,还是坦露他在特定情势下的思想感情,无不描绘入微,入木三分。

鲁迅曾经坦然而直率地说过,“我其实是 ‘破落户子弟’……,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出身,明白底细,所以别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和暴发户子弟之自鸣风雅,给我一解剖,他们便弄得一败涂地”。⑥鲁迅就像一名高明的外科医生那样,用犀利无比的手术刀淋漓尽致地剖析了陈士成的污浊的灵魂和狂乱的心理。陈士成追逐功名和钱财的那种兽性的疯狂,是封建教育制度所造就的,是封建统治阶级的“理想”所指引的。因此,作者对陈士成发狂和死亡的鞭笞和讽刺,既包括着人物形象自身的丑恶和腐朽,同时也是针对着他从属的那一社会和阶级的。

在揭露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毒害和挖掘心灵、鞭挞丑恶方面,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成就,《白光》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