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幸福的家庭——拟许钦文》赏析和读后感
【析】 《幸福的家庭》,一个多么响亮的题目,又是发表在《妇女杂志》(10卷3号,1924年3月)这样一个为妇女儿童谋幸福的杂志上,确实引人注意。
其实,这是一个暗讽。当时的中国,军阀割据,连年混战,广大人民群众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哪有一块净土可容“幸福”?然而,这时偏有一些绅士意识十足的人大肆宣扬资产阶级的恋爱观、幸福观和生活方式,妄图粉饰现实,把知识分子引向歧路。像《妇女杂志》就发起过《我之理想的配偶》的征文,《晨报副镌》也组织过“爱情定则”的讨论。鲁迅早就看穿了这种鬼把戏。他在1923年6月23日致孙伏园的信中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在制造“黄金色的好梦”。鲁迅的学生,青年作家许钦文因为“看到 ‘理想的配偶’的征文启事,觉得有些可笑”,便写了一篇小说《理想的伴侣》对那种虚幻的梦境“来个讽刺”,鲁迅对此十分赞赏,也产生过写一篇这方面内容作品的念头,甚至“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于是在《幸福的家庭》问世时,题目下便多了个副标题 “拟许钦文”。所谓“拟”,即摹拟、摹仿许的讽刺笔法;这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也是鲁迅对进步青年的爱护和扶持。
小说描写了一个贫穷的青年作者构思一篇题为“幸福的家庭”的小说的过程。这个过程自始至终充满着可笑的矛盾。
首先,是创作冲动到底是出于自然还是出于利己主义和主题先行。按理说,“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象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①可是,小说的主人公所以要创作,却是因景况太窘,“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投稿的方向,首先想到的是“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较丰”;那创作的题目,也得投合刊物的趣味:当时正在讨论什么“恋爱、婚姻、家庭之类”,不能“背时”,于是他“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地写下这个自己并不熟悉;也不想做的题目:“幸福的家庭”。“毫不迟疑”,反映了要迎合时势;“自暴自弃”,又暗示了良心不安。这种矛盾心情下产生的勉强之作的构思,是有背于 “真艺术”创作规律的,因此,刚萌芽就暗伏着夭折。
接着,是主人公虚构作品的环境与当时中国现实大环境的矛盾。那“幸福的家庭”安置在何处呢?“北京?不行,死气沉沉……江苏浙江天天防要打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山东河南之类? ——阿阿,要绑票的。……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云南贵州……交通也太不便……”。偌大个中国,居然无一处可容“幸福”,以致这位作者“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只好 “假定为A了”。这是对当时黑暗现实的嘲讽;再有,是这位青年作者构思中编造的情节与自己生活经验的矛盾。他从逢迎绅士资产阶级的趣味出发,安排了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西洋留学生”夫妇,穿着漂亮整洁,志趣“优美高尚,很爱文艺”,“都爱看《理想之良人》。”午餐时候到了,他们的餐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厨房送上一盘……“龙虎斗”来。夫妻俩笑眯眯地说着洋文,互相谦让………可怜的作者,他根本不知高等华人生活的内容怎样,“龙虎斗” 只是风闻,《理想之良人》也没看过,只能妄想。把他在饥渴贫困中成为诱惑、艳羡的洋场的绅士宣扬的生活方式加以美化,胡乱往小说里凑。大概自己也觉得太过份了:“这似乎有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他一面在向壁虚构,一面又对自己的胡编产生怀疑。正是暗示着这样的作品其结果一定是失败。
还有,是主人公构思中美化的幸福家庭与他所处的不幸家庭的矛盾。黄金色的梦毕竟掩遮不了残酷现实。当这位作者努力“完善”那个“幸福的家庭”的时候,威压着他的嘈杂贫穷的生活,却不断扰乱着他的构思:窗外劈柴的议价,屋内白菜的堆砌,主妇冷凄凄的算账声和阴凄凄的眼睛,不断粉碎他“幸福家庭”的梦幻; 同时又促使他将作品构思改为: “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另有堆白菜的杂物间,主妇只消谈文艺,“不至于捧白菜的”,“孩子是生得迟的”,“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最后,女儿的哭声干脆无情地击碎他的思路,让他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当他抱起孩子疼爱地加以安慰,并从孩子可爱的小脸上看到太太五年前那缩小的轮廓时,他终于领悟到“幸福的家庭”与现实的无限距离,以及这黄金色的梦的可笑。最后,他抓起那张只写了一行题目的稿纸,揉了揉,给孩子拭去眼泪和鼻涕,掷到纸篓里。构思了半天的“幸福的家庭” 连一个字也写不出,就被现实的眼泪和鼻涕所打败,作品当然也就流产了。
小说就是这样通过几对矛盾的巧妙设置和尖锐对比,叙述了一个贫穷的青年作者按照资产阶级绅士淑女口味,闭门杜撰这篇题为“幸福的家庭”的故事和经过。批判了资产阶级幸福观的虚伪性和腐朽性,嘲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切实际的虚荣心和软弱病,同时也对迫使小说主人公生活在如此窘迫环境的黑暗社会作了有力的揭露。
《幸福的家庭》虽然只是从小说主人公一天生活中摄取来的一个片断,但在鲁迅笔下,却是对主人公及其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群进行了典型化的心理剖析和灵魂探索,让人们从中看到那个特定时代徘徊于“歧路”与“穷途”中的一类知识分子的剪影。小说实际还暗示出,在残酷现实的压迫下,寻找逃路是不可能的。知识分子必须敢于鄙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诱惑,培养敢于面对苦难生活的勇气。
小说采用了独白的形式,描述了主人翁在一场写作构思中的内心冲突。故事随着人物的意识流动,不时为严峻现实生活所粉碎。而每一冲撞之处,都激起了情节的新浪花,从而使小说带上新的势态奔向结局。将经济拮据的现实和作者美好虚构的梦幻,纳入一个生活断面,加以描绘,不仅使作品具有尖锐辛辣的讽刺,而且还减少多余的背景文字,取得了内容和形式的和谐统一。这种写法是鲁迅对现代小说创作表现手法的尝试。给人感受颇新。小说又用“拟许钦文”的讥诮笔调冷静地叙述,其中夸张笔墨颇多,特别是将“幸福的家庭”和现实不幸的家庭自然对比,如构思中的“A地和现实中的白菜叠成的“A字”,构思中头发蓬松如麻雀窠、牙齿雪白的主妇和现实中眼睛阴凄、怒气冲冲的主妇,等等,令人在笑声中思索,更深刻地理解作品的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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