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致许广平》全文、注释和赏析

2019-01-22 可可诗词网-鲁迅 https://www.kekeshici.com

广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到了没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据我想,你于廿一二大约该有一封信发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还没有到。所以我等着。

我所辞的兼职,(研究教授)终于辞不掉,昨晚又将聘书送来了,据说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着。使玉堂睡不着,我想,这是对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将辞意取消。玉堂对于国学院,虽然很热心,但由我看来,希望不多,第一是没有人才,第二是校长有些掣肘(我觉得这样)。但我仍然做我该做的事,从昨天起,已开手编中国文学史讲义,今天编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饭两浅碗,睡觉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时。

从前天起,开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无法办理。这里的蚂蚁可怕极了,小而红的,无处不到。我现在将糖放在碗里,将碗放在贮水的盘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记,则顷刻之间,满碗都是小蚂蚁,点心也这样;这里的点心很好,而我近来却怕敢买了,买来之后,吃过几个,其余的竟无处安放,我住在四层楼上的时候,常将一包点心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里去。

风也很厉害,几乎天天发,较大的时候,使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则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现在就呼呼地吹着。我初到时,夜夜听到波声,现在不听见了,因为习惯了,再过几时,风声也会习惯的罢。

现在的天气,同我初来时差不多,须穿夏衣,用凉席,在太阳下行走,即遍身是汗。听说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到十月 (阳历?) 底。

L.S.

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发的来信了,我所料的并不错。粤中学生情形如此,却真出于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还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来信所说的做,但看那些职务,不是忙得连一点闲空都没有么?我想做事自然是应该做的,但不要拼命地做才好。此地对于外面情形,也不大了然。北伐军是顺手的,看今天的报章,登有上海电(但这些电甚什来路,却不明),总结起来:武昌还未降,大约要攻击;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孙传芳已出兵。吴佩孚似乎在郑州,现正与奉天方面暗争保定大名。

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其实此地对于我的身体,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证据,也许肥胖一点了罢。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满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开手编讲义,来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这里的心绪,还不能算不安,还可以毋须帮助,你可以给学校做点事再说。

中秋的情形,前信说过了,在黑龙江的谢君的事,我早向玉堂提过,没有消息。看这里的情形,似乎喜欢用外江佬,据说是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铺盖就走了,从此完事;本地人却永在近旁,容易结仇云。这也是一种特别的哲学。谢君令兄的事,我趁机还当一提;相见不如且慢,因为我在此不大有事情,倘他来招呼我,我也须回看他,反而多一番应酬也。

伏园今天接孟余一电,招他往粤办报。他去否似尚未定。这电报是廿三发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样慢,真奇。至于他所宣传的,是说:L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有二人最熟,但L是爱长的那个的。他是爱才的,而她最有才气,所以他爱她。但在上海,听了这些话并不为奇。

此地所请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还有顾颉刚。这人是陈源,我是早知道的,现在一调查,则他所荐引之人,在此竟有七人之多,玉堂与兼士,真可谓胡涂之至。此人颇阴险,先有所谓不管外事,专看书云云的舆论,乃是全都为其所欺。他颇注意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不管他了。只是玉堂们真是呆得可怜。

齐寿山所要的书,我记得是小板《说文解字注》(段玉裁的?),但我却未闻广东有这样的板。我想是不必给他买的,他说了大约已忘记了。他现在不在家,大概是上天津了,问何时回来,他家里的人答道不一定。(季黻来信说如此)

我到邮政代办处的路,大约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总要走过三四回,因为我须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窥,毫不费事。天一黑,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闻所未闻。我因为多来了几天,渐渐习惯,而且骂来了一些用具,又自买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个用人,好得多了;近几天有几个初来的教员,被迎进在一间冷房里,口干则无水,要小便则需远行,还在 “茫茫若丧家之狗”哩。

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东西不大乱吃,只吃了几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价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买时,倘五个,那里的一个老婆子就要“吉格浑”(一角钱),倘是十个,便要“能(二)格浑”了。究竟是确要这许多呢,还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还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钱原是从厦门骗来的,拿出 “吉格浑”“能格浑” 去给厦门人,也不打紧。

我的功课现在有五小时了,只有两小时须编讲义,然而颇费事,因为文学史的范围太大了。我到此之后,从上海又买了约一百元书。建已有信来,讶我寄他之钱太多,他已迁居,而与一个无锡人同住,我想这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想不至于上当。

要睡觉了,已是十二时,再谈罢。

九月三十日之夜

【析】 鲁迅与许广平分手后到了厦门,因相隔千里,信件自然增多。这是鲁迅不到一个月中的第七封信,信中多谈到厦门大学后的工作、生活和人事关系,是一封很平常的亲人之间的信件。但从中仍可看出鲁迅正直鲠犟的性格,对许广平的关切钟爱之情更是时时流露于字里行间。

鲁迅原计划到厦大要好好做一番研究工作的。但形势并不如自己之所料。厦门商业气息较重,大学也免不了沾上较多的铜臭。校长林文庆是尊孔的,但又很看重金钱。鲁迅以为校方真心想宏扬学术研究,便将在北京辑成的《古小说钩沉》送去,没料不到半天功夫即退了回来。鲁迅看出了所谓的国学院研究教授有名无实,便准备辞去。后来听说老朋友林语堂(当时任厦大文科主任兼研究院总秘书)为此不安,一夜睡不着,便将辞意取消,但对研究之事已经失望。尽管如此,他仍然做自己“该做的事”,将全力投入教学工作,开始编写中国文学史的讲义。联想到他初到厦大时给许广平的信中说:“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可知鲁迅对工作的认真。这一认真,自然“颇费事,因为文学史的范围太大了”,等于是自找麻烦,但鲁迅却甘之如饴。从平淡的叙述中,可以鲜明地看出鲁迅做人的特色: 踏踏实实,从不虚假。

为了安慰爱人对自己的惦念,鲁迅不厌繁琐地向许广平汇报了自己的生活状况: 已按时吃药,“能吃能睡,也许肥胖了一点”,邮政代办处并不远,生活已“渐渐习惯”,添了一些用具,自雇了一个佣人,“好得多了”。无非是希望爱人放心。然而在叙述这些小事时,也反映出鲁迅对教师之得不到相当尊重的不满,特别提到“几个初来的教员,被迎进一间冷房里,口干则无水,要小便则须远行”,简直“茫茫若丧家之狗。”笔调似嘲似谑,内中却包含了多少对旧社会的愤怒和针砭。

对爱人的思念之情非常自然地在信中汩汩流淌。因为许广平上信谈了广州学生情况之复杂,鲁迅深知她的性格,便谆谆告诫说:“做事自然是应该做的,但不要拚命才好”。又仿佛闲笔似地说到自己唯“愿合同早满”、因 “来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总有些无聊”,半明半隐地暗示爱人不在身边的难过。还有些谐趣的笔墨,借着玩笑的幌子,曲折地吐露出自己的感情。如孙伏园在厦门宣传的“L家(即鲁迅在北京的家——笔者)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但L是爱长的那个的。他是爱才的,而她最有才气”云云。实是说出了鲁迅的心底话,却又故意评之说:“平凡得很,正如伏园之人,不足多论也。”这是借 “花” 以献“佛”,托人以传情。更有些半严肃半玩笑的决定,作出几乎明朗的表示,如“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为什么“目不邪视”呢?因为“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爱人的影子早将自己对其他女性的兴趣全淹没了。显出鲁迅对爱情的忠贞,简直到了有点迂执的地步,那不是“决定”,而是“誓言”。热恋中的情人是绝对敏感地懂得这个信息的。

此外,信中也略略提到本地人对“外江佬”的奇怪心理,顾颉刚到厦大后安排亲近者,鲁迅自己觉得“可笑” 并不去管他的态度,也可看出性格之耿介正直。

从平淡、朴素、含蓄、委婉的叙述中,表达出独特的个人性格和丰富的内心感情; 从零星琐细的日常小事中,让人感到写信者鲜明的好恶和高尚的情怀,这是《两地书》的总特色之一,这封厦门通信不过更明显些罢了。

字数:3497
雷锐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308-3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