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致许广平》全文、注释和赏析
广平兄:
五日与七日的两函,今天(十一)上午一同收到了。这封挂号信,却并无要事,不过我因为想发议论,倘被遗失,未免可惜,所以宁可做得稳当些。
这里的风潮似乎还在蔓延,不过结果是不会好的。有几人还想利用这机会高升,或则向学生方面讨好,或则向校长方面讨好,真令人看得可叹。我的事情大略已了,本可以动身了,而今天有一只船,来不及坐,其次,只有星期六有船,所以于十五日才能走。这封信大约要和我同船到粤,现在姑且先行发出。我大概十五上船,也许十六才开,则到广州当在十九或二十日。我拟先住广泰来栈,和骝先接洽之后,便姑且搬入学校,房子是大钟楼,据伏园来信说,他所住的一间就留给我。
助教是伏园去谋来的,俺何敢自以为“恩典”,容易“爆发”也好,容易“发爆”也好,我就是这样,横竖种种谨慎,还是被人逼得不得不能做人。我就来自画招供,自说消息,看他们其奈我何。我对于“来者”,先是抱给与的普惠,而惟独其一,是独自求得的心情。(这一段也许我误解了原意,但已经写下,不再改了。)这其一即使是对头,是敌手,是枭蛇鬼怪,要推我下来,我即甘心跌下来,我何尝愿意站在台上。我就爱枭蛇鬼怪,我要给他践踏我的特权。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枭蛇鬼怪够了。但现在之所以只透一点消息于人间者,(一) 为己,是还念及生计问题; (二)为人,是可以暂以我为偶象,而作改革运动。但要我兢兢业业,专为这两事牺牲,是不行了。我牺牲得够了,我从前的生活,都已牺牲,而受者还不够,必要我奉献全部的生命。我现在不肯了,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
这是你知道的,我这三四年来,怎样地为学生,为青年拚命,并无一点坏心思,只要可给与的便给与。然而男的呢,他们互相嫉妒,争起来了,一方面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那方面也无所得。看见我有女生在坐,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貌作新思想,其实都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使顾忌他们,他们更要得步进步。我蔑视他们了。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爱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
那流言,最初是韦漱园通知我的,说是沈钟社中人所说,《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今天打听川岛,才知此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衣萍,小峰,二太太……。他们又说我将她带在厦门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而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黄坚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流言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在送别会上,陈万里且故意说出,意图中伤。不料完全无效,风潮并不稍减。我则十分坦然,因为此次风潮,根株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况且如果是“夜”,当然要有月亮,倘以此为错,是逆天而行也。
现在是夜二时,校中暗暗熄了电灯,帖出放假条告,当被学生发见,撕掉了。从此将从驱逐秘书运动,转为毁坏学校运动。
《生财有大道》那一篇,看笔法似乎是刘半农做的。老三不回去了,听说今年总当回京一次,至迟以暑假为度。但他不至于散布流言。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我竟从不疑及衣萍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 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我托羡苏买了几株柳,种在后园,拔去了几株玉蜀黍,母亲也大不以为然,向八道湾鸣不平,听说二太太也大放谣言,说我纵容学生虐待她。现在是往来很亲密了,老年人容易受骗。所以我早说,我一出西三条,能否复返,是一问题,实非神经过敏之谈。
但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不过这回厦大风潮,我又成了中心,正如去年之女师大一样。许多学生,或则跟到广州,或往武昌,为他们计,是否应该留几片铁甲在身上,再过一年半载,此刻却还未能决定。这只好于见到时商量。不过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对语都避忌,倘如此,那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
迅。
一月十一日。
【析】 这封信可以说是捍卫爱情的宣言,表示要公开与许广平的爱情关系的决心。带着这样慷慨的勇气与决心,真是情书中的变奏。
高长虹们由于对许广平的倾慕与对鲁迅的妒忌,在攻击鲁迅同时,将他们私人事情大肆渲染,并恶意中伤。流言之广,已从北京传入厦门,流言之谬,都来自在鲁迅家中刺探的小人。这在鲁迅行将离厦去穗之际,更形成一片喧嚣,先声夺人地在鲁迅将去就职的中山大学宣扬。许广平早已感到,根据鲁迅反抗的脾气,必将“爆发”危机。这是许广平给鲁迅信中提起的,鲁迅接信立即作复。
鲁迅说: “ ‘爆发’ 也好,‘发爆’ 也好,我就是这样”,这早是一场无法回避的战斗。他进一步意识到他那曾设想过的第三条路: 再做一些事,倘连所谓 “同人”也都从背后枪击我了,为生存与报复起见,“我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原是一条战斗的路。第一条生存,第二条为人,他都不愿专为这两条牺牲,何况是享受者还要他奉献全部的性命,那末第三条路,也就是跳出壕堑,自画招供,迎上前来,没有任何顾虑,对名声、地位都不要!只要有战斗的对象!许广平警告他:要推你下来的,那是你的对头,要防制它。他却勇敢地回答: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过去的种种谨慎,为了保护许广平免遭物议,但招来的是重重压迫。现在要保护许广平共同选择的第三条路,不能再隐忍退让,而是要进行必不可避的战斗!
鲁迅鞭辟入里地分析了这些曾以“朋友”面貌出现的人的丑恶居心: 自己之间不少争吵、嫉妒而一见女性,则同造流言。认识这些人的本质是鲁迅惨痛的教训。现在识透他们后,他投以绝对的蔑视;而且从他们言行思想中所表现出来的卑劣,反而意识到自己的人格与价值。他说,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他大声宣称“我可以爱!”这样在肯定自己价值基础上的爱,真是对所爱者的崇敬和对自己爱情的尊重!是何等庄重、沉挚与深厚!进一步,因为高长虹将自己比太阳,鲁迅比作夜,许广平比作月亮,鲁迅说:我是夜,“当然要有月亮”。这里,他第一次用最明确的语言表示了 自己的爱。
于是鲁迅坦然表示: 一切都随他去,我自走我的路。更用较之许广平更有决断的话告诉许广平:“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同事) 对语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中了流言家的诡计了。”
鲁迅战歌一般地唱出了自己的爱情。
《两地书》 的文字是曲折、隐晦的,鲁迅在 《序言》中说:“遇到较有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往往故意写得含糊些”。这倒并不完全因为政治的原因,一半也因为鲁迅那沉挚、深刻的个性,以及作为一个老师的矜持,他不愿轻率、简单地说出在他看来是一种崇高的感情,而由于与许广平的两心相契,语言间自有各可会意的信息。因之文字常有表层与深层的两层含意。如七三信中三条路确是一方面探索人生,一方面探索爱情的,而许广平的复信中所称“我们”,也可以看作“人们”,也可以直接指她与鲁迅两人。
《两地书》 中的 “博施于众” 与 “独自求得”两句出自许广平信中,含意很晦涩,在这里,是否可以理解为:对于大多数的来者,鲁迅是答应他们的要求,博施于众,而对于其中的一个,却希望自己得到她?但鲁迅自己都认为他的话对许广平原意可能误解,此地这一解释似乎更难证明是否符合原意了。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315-3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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