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致杨霁云》全文、注释和赏析
霁云先生:
四日惠函已读悉。关于近日小品文的流行,我倒并不心痛。以革新或留学获得名位,生计已渐充裕者,很容易流入这一路。盖先前原着鬼迷,但因环境所迫,不得不新,一旦得志,即不免老病复发,渐玩古董,始见老庄,则惊其奥博,见《文选》,则惊其典赡,见佛经,则服其广大,见宋人语录,又服其平易超脱,惊服之下,率尔宣扬,这其实还是当初沽名的老手段。有一部分青年是要受点害的,但也原是脾气相近之故,于大局却无大关系,例如《人间世》出版后,究竟不满者居多;而第三期已有随感录,虽多温暾话,然已与编辑者所主张的“闲适”相矛盾。此后恐怕还有变化,倘依然一味超然物外,是不会长久存在的。
我们试看撰稿人名单,中国在事实上确有这许多作者存在,现在都网罗在《人间世》中,藉此看看他们的文章,思想,也未尝无用。只三期便已证明,所谓名家,大抵徒有其名,实则空洞,其作品且不及无名小卒,如《申报》“本埠附刊”或“业余周刊”中之作者。至于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过,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觉得讨厌了。
我的不收在集子里的文章,大约不多,其中有些是遗漏的,有些是故意删掉的,因为自己觉得无甚可取。《浙江潮》中所用笔名,连自己也忘记了,只记得所作的东西, 一篇是 《说鈤》 (后来译为雷锭), 一篇是《斯巴达之魂》(?);还有《地底旅行》,也为我所译,虽说译,其实乃是改作,笔名是“索子”,或“索士”,但也许没有完。
三十年前,弄文学的人极少,没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登在《小说林》(?)上。那时恐怕还是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恽铁樵的批语,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那时还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编译,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别人的名字了。又曾译过世界史,每千字五角,至今不知道曾否出版。张资平式的文贩,其实是三十年前就有的,并不是现在的新花样。攻击我的人物如杨邨人者, 也一向就有, 只因他的文章, 随生随灭,所以令人觉得今之叭儿,远不如昔了,但我看也差不多。
娄如瑛君和我,恐怕未必相识,因为我离开故乡已三十多年,他大约不过二十余,不会有相见的机会。日前曾给我一信,想是问了 先生之后所发的,信中有几个问题,即与以答复,以后尚无信来。
“碎割”之说,是一种牢骚,但那时我替人改稿,绍介,校对,却真是起劲,现在是懒得多了,所以写几句回信的工夫倒还有。
此复,即颂
时绥。
鲁迅 五月六夜。
【析】 这封致杨霁云的信,主要是谈林语堂的小品文主张及其刊物《人间世》的问题,并回答所提出的一些具体问题。
林语堂在创办《论语》半月刊时,曾“以提倡幽默为目标”。①鲁迅在《“论语一年”》一文中就曾指出,那是外国绅士们的玩意儿,中国不可能有。中国只可能有唐伯虎、徐文长式的调侃,金圣叹式的滑稽。死到临头了,金圣叹还说:“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鲁迅以为:“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但总之:一来,是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 二来,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我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和 ‘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的。”②他当然反对这样的 “幽默”,在血雨腥风中逢场作戏,对反动统治者小骂大帮忙,对人民群众则是极为不利的。特别是在那样的年代,“幽默”岂能悦人,《论语》 怎不短命?
他们在创办《人间世》时,在发刊词里又提倡所谓“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鲁迅又明确地表示反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是,白色恐怖笼罩全国,灾荒和饥饿遍及农村和城市,老百姓哪有什么“闲适”可言。而所谓“闲适”,本是生活富裕,思想闲散,以文学为消遣者的主张。“以革新或留学获得名位,生计已渐充裕者,很容易流入这一路。” 鲁迅深刻地指出: 这类人,“盖先前原着鬼迷,但因环境所迫,不得不新,一旦得志,即不免老病复发,渐玩古董,始见老庄,则惊其奥博,见《文选》,则惊其典赡,见佛经,则服其广大,见宋人语录,又服其平易超脱,惊服之下,率尔宣扬,这其实还是当初沽名的老手段。”如此格调,不可能在文学上做出什么成绩来。实际上,人们对《论语》和《人间世》不满者甚多。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发动了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在国家民族处于多事之秋,却硬要办那样的杂志,鼓吹 “幽默”“闲适”的小品文,与时代与人心都很不合拍。
虽然,《人间世》 与 《论语》 一样,打着一大批(四十九人)“特约撰稿人”的招牌,以壮其声势。其中,确实有一些很有名望的作家,但却有不少人徒具虚名,还不如上海《申报》“本埠副刊”和 “业余周刊”上的一些作者实在。鲁迅历来反对虚张声势,对他们的这种做法也表露了不满。
此外,信中回答了杨霁云一些具体问题: 1. 他的一些没有收入集子的文章,有的是遗漏,有些则是故意删掉了,因为觉得没有什么可取的东西; 2. 当时,一般人都认为《狂人日记》是鲁迅的第一篇小说,他在此作了更正:他所写的第一篇小说名为《怀旧》,是用文言文写的,刊登在 《小说月报》 1913年4卷1号上(鲁迅误记为(《小说林》)。它通过一个县城私塾内外发生的事情,反映了辛亥革命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侧面; 3. 他与娄如瑛并无交往,虽是同乡,但仅仅通过一次信,回答所提出的几个问题。鲁迅对青年人的信,总是有问必答,热情相助,这封信里回答杨霁云的许多问题就是很好的证明。
鲁迅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而且总是明辨是非,憎爱分明。林语堂是他的朋友,但他也不回避直率地提出批评,说出自己心中想说的话。
①《 “幽默”与“语妙”之讨论》,《论语》1932年第1期“群言堂”
②鲁迅《 “论语一年”》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349-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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