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女吊》全文、注释和赏析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但其实,是并不的确的; 这地方,无论为那一样都可以用。
不过一般的绍兴人,并不像上海的“前进作家”那样憎恶报复,却也是事实。单就文艺而言,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无常”,我已经在《朝华夕拾》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这回就轮到别一种。
“女吊”也许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话,只好说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实,在平时,说起“吊死鬼”,就已经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为投缳而死者,向来以妇人女子为最多。有一种蜘蛛,用一枝丝挂下自己的身体,悬在空中,《尔雅》上已谓之“蚬,缢女”,可见在周朝或汉朝,自经的已经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时不称它为男性的“缢夫”或中性的“缢者”。不过一到做“大戏”或“目连戏”的时候,我们便能在看客的嘴里听到“女吊”的称呼。也叫做“吊神”。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但为什么这时独要称她“女吊”呢?很容易解: 因为在戏台上,也要有 “男吊”出现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绍兴,那时没有达官显宦,所以未闻有专门为人(堂会?)的演剧。凡做戏,总带着一点社戏性,供着神位,是看戏的主体,人们去看,不过叨光。但“大戏”或“目连戏”所邀请的看客,范围可较广了,自然请神,而又请鬼,尤其是横死的怨鬼。所以仪式就更紧张,更严肃。一请怨鬼,仪式就格外紧张严肃,我觉得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许我在别处已经写过。“大戏”和“目连”,虽然同是演给神,人,鬼看的戏文,但两者又很不同。不同之点:一在演员,前者是专门的戏子,后者则是临时集合的Amateur——农民和工人;一在剧本,前者有许多种,后者却好歹总只演一本《目连救母记》。然而开场的“起殇”,中间的鬼魂时时出现,收场的好人升天,恶人落地狱,是两者都一样的。
当没有开场之前,就可看出这并非普通的社戏,为的是台两旁早已挂满了纸帽,就是高长虹之所谓“纸糊的假冠”,是给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内行人,缓缓的吃过夜饭,喝过茶,闲闲而去,只要看挂着的帽子,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经出现。因为这戏开场较早,“起殇”在太阳落尽时候,所以饭后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会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殇”者,绍兴人现已大抵误解为“起丧”,以为就是召鬼,其实是专限于横死者的。《九歌》中的《国殇》云: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当然连战死者在内。明社垂绝,越人起义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称为叛贼,我们就这样的一同招待他们的英灵。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篠(这是绍兴打孩子的最普通的东西),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我却幸而从来没有被觉察,也许是因为得了恶鬼保佑的缘故罢。
这一种仪式,就是说,种种孤魂厉鬼,已经跟着鬼王和鬼卒,前来和我们一同看戏了,但人们用不着担心,他们深知道理,这一夜决不丝毫作怪。于是戏文也接着开场,徐徐进行,人事之中,夹以出鬼: 火绕鬼,淹死鬼,科场鬼(死在考场里的),虎伤鬼,……孩子们也可以自由去扮,但这种没出息鬼,愿意去扮的并不多,看客也不将它当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时分——“跳”是动词,意义和 “跳加官”之“跳”同——情形的松紧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凉的喇叭来,中央的横梁上,原有一团布,也在这时放下,长约戏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们都屏着气,台上就闯出一个不穿衣裤, 只有一条犊鼻裈, 面施几笔粉墨的男人, 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径奔悬布,像蜘蛛的死守着蛛丝,也如结网,在这上面钻,挂。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胯下,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十九处。最后才是脖子,但是并不真套进去的,两手扳着布,将颈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连戏时,独有这一个脚色须特请专门的戏子。那时的老年人告诉我,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所以后台上一定要扮一个王灵官,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倘镜中见有两个,那么,一个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将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该跑到河边,洗去粉墨,挤在人丛中看戏,然后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会在戏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还会认识,跟住他。这挤在人丛中看自己们所做的戏,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游历一样,也正是一种缺少不得的过渡仪式。
这之后,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红衫。看王充的《论衡》,知道汉朝的鬼的颜色是红的,但再看后来的文字和图画,却又并无一定颜色,而在戏文里,穿红的则只有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为她投缳之际,准备作厉鬼以复仇,红色较有阳气,易于和生人相接近,……绍兴的妇女,至今还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自然,自杀是卑怯的行为,鬼魂报仇更不合于科学,但那些都是愚妇人,连字也不认识,敢请“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不要十分生气罢。我真怕你们要变呆鸟。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是杨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这一句,也还是刚从克士那里听来的。但那大略,是说后来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唱完就听到远处的哭声,这也是一个女人,在衔冤悲泣,准备自杀。她万分惊喜,要去“讨替代”了,却不料突然跳出“男吊”来,主张应该他去讨。他们由争论而至动武,女的当然不敌,幸而王灵官虽然脸相并不漂亮,却是热烈的女权拥护家,就在危急之际出现,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独去活动了。老年人告诉我说:古时候,是男女一样的要上吊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时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处,都可以吊死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处才只在脖子上。中国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后,也还是要死的,那时的名称,绍兴叫作“鬼里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灵官打死,为什么现在“跳吊”,还会引出真的来呢?我不懂这道理,问问老年人,他们也讲说不明白。
而且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讨替代”,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们相处的。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仇。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草,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圈子。这是因为吊神诱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不过为的是反对“讨替代”,并非因为怕她去报仇。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析】 《女吊》是一篇记叙性杂文,它和鲁迅的《朝花夕拾》一样,以记事怀人为主,夹叙夹议,寓庄于谐,是一幅刻画世态人情,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绝妙风俗画。
“女吊”是绍兴目连戏中的一个鬼魂,即 “女性的吊死鬼”。“女吊”生前“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她在投缳之际,已准备作厉鬼以复仇。鲁迅认为她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她身穿红衣,口中鸣冤叫屈,表现出一种衔冤悲泣、渴欲复仇的强烈愿望。“女吊” 又称 “吊神”,鲁迅说:“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鲁迅热烈地赞美这复仇的厉鬼,同时对那些高唱“勿念旧恶”而暗中“吸血吃肉”的伪君子们以深刻的讽刺和批判。“女吊”是被压迫者反抗精神的化身,鲁迅赞美她,正是在讴歌被压迫者的复仇反抗精神。作者匠心独运,借鬼魂写人生,让鬼向人间伸冤,以死的恐怖来写生的恐怖,以鬼域世界来写现实世界,在对比中让人们看到: 死的恐怖不如生的恐怖,现实世界不如鬼蜮世界。具有震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对鬼魂的描写,鲁迅也坚持不虚美、不隐恶的写实原则,采用画龙点睛的白描手法,只是寥寥几笔,就逼真地勾勒出“女吊”的生动形象。作者一方面深入发掘“女吊”的复仇反抗精神,同时也如实显示其另一面,即因“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 ‘讨替代’,忘记了复仇”。鲁迅精心选取一些突出的片断和细节只写 “女吊”的三个动作: 出场、亮相、独唱,便把一个复仇的厉鬼维妙维肖地刻画出来。她身穿 “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这是出场。接着是亮相:“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这个特写镜头形神兼备,色彩鲜明,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更精彩的是她的独唱:“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是杨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如此传神写照,堪称穷形尽相而又着墨不多; 如此演唱悲诉,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鲁迅在写人散文方面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可以说是难以企及的。
“女吊”形象的刻画又是和作者对故乡地方风俗的描绘结合在一起的。地方风俗反映着一定时代、地域人们的精神面貌,是人物产生的大背景,反之,通过人物的刻画又折射了风俗世相,鲁迅巧妙地把二者融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文中作者用舒缓从容的回忆性笔法,娓娓道来:写故乡的目连戏,演员竟是由广大的农民和工人粉演,作者在儿时也曾扮过鬼卒,看戏之前必先“起殇”,召鬼魂来和人们一道看戏。写“跳吊”,台上悲凉的喇叭,“男吊” 出场时紧张严肃的气氛,都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展示了一个神、鬼、人交融的世界。故乡人民对戏中的鬼魂并不感到恐怖,他们心目中的鬼魂都具有人情人性。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女吊”上场了,她的悲惨遭遇催人泪下,她那复仇精神深入人心。“绍兴的妇女,至今还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这说明,“女吊”魂灵是民风乡魂的一种显示,绍兴人民喜爱“女吊”是有其历史和现实的文化心理依据的。
夹叙夹议,舒卷自如,寓庄于谐,使这篇记叙性杂文具有浓郁的讽世意味。全文看似信笔写来,援古例今,谈人说鬼,冷嘲热讽,毫无章法,实则形散而神不散。作者夹叙夹议,撒得开,收得拢,涉笔成趣,以幽默诙谐的语言形成本文亦庄亦谐的散文格调。在叙事写人中穿插以画龙点睛的议论,作者往往借题发挥、触类旁通,由“男吊”落台看戏而想到要人的下野,由乡妇刮锅煤忌成一黑圈,反对女吊“讨替代”,而想到吸血吃肉的伪君子们,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给予顺势一击,增强了文章的战斗力。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811-8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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