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制度
作品内容
启程时我有个愿望: 详细考察英国的学校,弄清楚英国教育的哪些措施适用于印度。我做了一些了解,读了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几篇有关教育方法的文章。各种试验正在进行,各种新的方法正在创立。有人认为,学生的教育应尽可能地轻松一些,另一些人则认为: 教育中没有足够的艰辛,难以使学生成才。有人说,用听、看、想、提示的教学手段,让教育内容被心灵吸收是很好的方法;另有一些人则说,让学生发挥自己的能动性,掌握各科的内容是行之有效的方式。实际上,这对矛盾是永远解决不了的。因为人性中存在这种矛盾。愉快和痛苦都使人受到教育,不管教不行,没有自由也不行。
话说起来很容易,你在两者之间开辟一条道路吧!但实际上非常困难。因为生活从来不是笔直地向前发展的。受内外各种因素制约,它像江河蜿蜒地向前奔流,而不像运河笔直地缓缓流淌。因此,它中间的那条线不是直线,位置经常变动。现在是中线,过一会儿可能是边线了。对一个国家来说是边缘小道,而对另一个国家来说可能是中路。由于种种不可避免的原因,人类历史上有时发生战争,有时迎来和平;有时财源滚滚,有时家道中落;有时精神振奋,有时萎靡不振。在这种情况下,当人往一边倾斜时,把他往另一边拉,对他来说是极好的教育。人精力旺盛时,可以选样一条保持身心平衡的道路。一个能控制自己身体的人,受到来自一个方向的撞击时,立刻在另一个方向撑住,避免摔倒。一个酒鬼被人一碰就仰面躺倒,动弹不得。欧洲培养孩子的方法不断变化,他们的心灵越是接触新的情感、知识、经验,他们越是觉醒,他们的道路变化也越快。
因此,应该根据心灵历程确定教育之路。但是,心灵历程丰富多彩,不是大家都能看清楚的。因而不是任何时候,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群人能坚定地开辟这条路的。依靠各种人的各种努力,这条路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对所有的民族来说,开创试验的道路,是发现真实之路的惟一办法。
但是在一个国家的社会学校里,稍稍脱离死板的传统,就丧失种姓,这对成为真正的人来说一开始就是巨大障碍。现在和将来,社会处于变动之中,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把制度固定在一个老的模式里,对人来说,这是造成前所未有的困难的原由。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好比河水流走了,但码头还在老地方,渡船的航道也在老地方。走下码头,洗衣工和理发师陷入泥浆。所以有码头,但弄不到水,有船,但不能航行。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社会不可能给我们适合时代的教育,而给我们两三千年前的教育。因此,我们培育人才所需的最大的学校,是关闭着的。它看了现代一眼,不对我们的生活提出任何要求。在我们历史的一个特殊阶段,社会叫人接受四种种姓,对我们提出适合当时的要求。根据那种要求,教育制度以各种方式造就了自己,因为创造的规律就是如此。在生活的催促下,一种基本思想的种子发芽、生长、扩展枝条,没人从外面采来枝叶为它嫁接。我们当今的社会没有任何富于活力的要求,至今对人说:“你成为婆罗门,你成为首陀罗。”它说的话难以真正地实现。人们对它阳奉阴违。成了婆罗门,却不学习吠陀,剃了光头,演三天丑角之后,脖子上挂一条圣线。婆罗门不再以苦修给人做出一种神圣生活的榜样。但坦然地伸出脚,让人沾他脚上的尘土。作为种姓差异的基础,职业差别已不复存在,也不可能把它维持下去。
然而,种姓制度的外部禁规原封不动。连同铁条、铁链、鸟笼犹在,而鸟儿已死。每天照样送水送饲料,但不能成为动物的养料。社会的禁规与我们的社会生活相脱节,我们被悖违时代的多余的制度所束缚,不能维护社会的真理。我们自己付出代价,也让别人付出代价,但都换不到有用的东西。徒弟叩拜师傅,奉上贽礼,但师傅不还礼,只用早被人们遗忘的语言教训徒弟。徒弟不尊敬师傅,听不懂,也不愿意听师傅的训诫。其后果是: 我们渐渐不再相信真实事物有存在的必要。我们毫不羞愧地觉得,做篇表面文章就够了。甚至说这种话也不犹豫: 你尽可胡作非为,只要不公开承认就行。出于某种需要,人不得不这样弄虚作假。因为,当你的敬意转移到别的路上的时候,社会如严厉地把习俗囚禁于一个地方,那绝大多数人不会为接受那种虚伪而感到羞耻。因为人中间的英雄毕竟是少数。对承认客观事实的惩罚难以忍受的地方,不能把虚伪看成是犯罪。我国经常可以看到一种怪现象: 人们可以不假思索地承认某一种事情很好,但转瞬间又毫无愧色地说,在社会中我不能照那样去做。仔细一想,我们便原谅了这种虚伪,因为这个社会里,把自己真实的信仰变为现实所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承受的。
社会不让与生活潮流保持一致的健康之路畅通,旧体制设置重重障碍,阻塞这条路的地方,我们并非没有人们需要的最自然、前景最远大的学校。但更可怕的是,它形同虚设,不为真理让路,堆积虚假。这个社会不想承认运动,玷污着现实。
这就是社会的学校的封闭状态。再看看公立学校。它也是浇铸出来的庞大的什物。把国家所有的教育方法纳入一个模子,这是它惟一的目标。它最怕国家发明特殊的方法。它妄图在国家的心田建立霸权,实施法律。因此,传授知识的一部大机器变成了一种行政管理的机器。人们在那里捡一捆笔记木,背出来一麻袋文凭,但没有生命的食粮,它的荣誉是负重的荣誉,而不是生命的荣誉。
社会的学校的旧锁链和公立学校的新锁链束缚着我们的心。相比之下,给我们的自由是微不足道的。这是我们惟一的问题。我不想夸耀,采用了新方法,背历史书容易多了,做算术题如何如何有意思。因为我知道,我们寻找方法往往是寻找一条找不到的廉价之路。我们常想,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时,是否采用老一套办法弥补一下。人们一再这样做,一次次遭到失败,陷入困境。转来转去,不能朝前迈进,最终遇到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教育要靠老师,而不是靠方法。人的心灵是活跃的,活跃的心灵懂得这个道理。从古到今,在印度诞生了许多著名的教师,他们像请恒河下凡的跋吉罗陀,送来了教育的圣河,洗涤人间的罪孽,冲决死亡的围阻。他们在旧教育规则的樊篱之中,仍在学生的心中注入生命的活力。你再回忆一下我国英语教育最初的那段时光吧!当时的导师中有迪罗奇奥·里查德逊和大卫·海亚尔。当时没有教育模式,不必扛一摞笔记本,大学的壁垒不那么森严,阳光能够射入,清风能够吹进校规之中,教师可以放一张自己的椅子。
无论如何,我们要把知识从高墙内解救出来。采用政治运动等校外的方法去奋斗,不会获得显著的成果。我们应把力量和热情用于成功之路上,独立地担负起全国教育的重担。这是愿为国献身者的最主要的工作。通过许多教师的各种试验,使全国的教育之河流动起来,这种教育自然而然就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随时随地就能见到合格的教师,教师队伍也将按自身的规则成长起来。我们不能为某种教育方法贴上“民族”的标记。通过各阶层的共同努力兴办的教育方可称为民族教育。不管是在本民族还是外来民族的统治下,以不变的宗旨约束全国的某种教育方式,不能说具有民族性,那是教派的教育,对民族是有害的。
我们深谙有关教育的伟大真理。我们知道,人与人可以互相学习,这如同可以用水注满池塘,可以用火点燃火炬,可以用生命促使生命的繁衍。人的作用倘若被否定,他就不是普通的人,而成了机关、法院或工厂所需要的物品;他不做普通人,而要当先生;他不给予生活能力,只知道授课。师生像亲人一样,教育工作才能像健康肌体里的血液那样流动。因为父母有抚养、教育孩子的责任。但如果父母不具备这种能力或条件,就需要合适的人来帮助。在这种情况下,老师不扮演父母的角色是不行的。我们不能用钱购买或部分地获得生活中的珍奇,只有以温情和真诚去换取。它是人性的胃里的消化液,能把有机物溶化于生命。在我国现时的教育园地,教师的作用最为主要。童年时代,没有什么比毫无生气的儿童教育更沉重的负担了,从儿童心灵中挤压出来的,大大多于给予它的。我们在社会中寻找能给我们生活以动力的教师;我们在教育界寻找能使我们的心灵历程挣脱束缚的教师。总之,我们需要真正的人,不朝那个方面努力,吞几颗教育方法的丸药,没有一位土方郎中能救我们的命。
1912年
(谈耀康 译)
赏 析
泰戈尔是蜚声世界文坛的诗人、文学家,同时也是著名的教育家。他探索适合印度民族的教育制度,倡导回归人性的心灵教育。他对当时印度社会的旧式教育和维多利亚式的机械教育颇为失望,向往古代净修林的教育,希望建立一个富有创造性的教育体系,再现大仙和英雄辈出的光辉时代。在这个体系中,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心灵都能得到最大的愉悦。泰戈尔不是一个空头的教育理论家,而是一个身体力行的教育实践家。1901年12月22日,他在圣蒂尼克坦创办一所崭新的学校,名为“婆罗门修身所”,意为实现古代《奥义书》的教育传统。尽管这所学校最初只有五个学生和五个教师,但它是诗人泰戈尔一生所谱写的教育史诗的美好开篇,是诗人为印度民族教育所进行的创造性努力。
这篇文章写于1912年,是泰戈尔长期以来对印度教育深入思考和持续实践而后的感想。当年5月,他应朋友的邀请到伦敦去旅行,10月,又从英国启程去美国。英美之行中,他走访了著名大学,考察了欧美的教育体制,在与西方教育体制的对比中反思印度现行的教育体制。文章中,泰戈尔以诗人之笔、哲人之思,深中肯綮地剖析印度教育体制之弊端,试图寻求建构适合印度社会的教育新体系。诗人对印度社会这所大学校中存在的旧体制,尤其是种姓制度对受教育者的制约深恶痛绝。他认为种姓制度扼杀了现代印度教育的发展,真理被蒙蔽,人性被扭曲,古代社会“传帮带”的师生关系在现代印度社会已渐行渐远,社会无法为人们提供健康而富有活力的教育。就狭义的学校而言,当时的印度生搬硬套西方的教育制度。西式学校犹如一所施教的工厂,教师是工厂里的一种机器部件,学生是同一个模子制造出来的缺乏个性的产品,毫无生气可言。学生在学校里学到的仅仅是书本知识和实用技能,十多年的学校教育,最终得到的是一摞无用的证书和文凭。在这种教育体制下,学生的思维得不到拓展,心灵得不到滋润,思想得不到启迪,他们是受训于机器,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从师求学。
诗人泰戈尔在批判中所构思和所实践的教育是回归自然的心灵教育。他曾经以优雅的诗句描绘这种曾经存在于古代净修林中的理想教育情境:“用心灵的眼睛瞭望古老的印度,/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见郁郁葱葱的浩瀚森林。/国王把国王的权力留在京城,/骏马彩辇系在远处,垂首走去,/聆听师尊讲解典籍。/修道士坐在河边的蒲团上冥想,/弟子们在幽静的树荫里专心学习经文,/浴着凉爽的晨风。”诗人认为在自然的浸润中感悟自然,身心才能得到健康和全面的发展。绿叶、花朵、树木、森林、蓝天、白云、太阳、月亮、河流、山脉等自然景观对学生的助益丝毫不亚于书本知识。他所创建的圣蒂尼克坦学校便是在远离城市喧嚣,地处葱茏茂密的森林边上。在那儿,学生受到大自然的陶冶,清晨,学生在草地上或大树下盘膝听讲,鹂鸟鸣于枝头,白鹤缓步绿茵;黄昏,迎着晚霞,学生们歌唱诗人创作的歌曲,与天地万物共鸣。学生在这广阔的天地自由放飞心灵的风筝,而教师则能心无旁骛关注教学,师生关系,天人关系,皆处于一种和谐的状态。圣蒂尼克坦学校十年的教育实践,让诗人更加坚定他的教育理想,那就是必须根据心灵历程确定教育之路,在名师的引导下寻找使心灵挣脱束缚的教育方法。1921年,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后的第十个年头,泰戈尔将圣蒂尼克坦学校建成国际大学,打破大学森严的壁垒,以全新的视角、全球的胸怀,演绎诗人的高等教育理论: 让“世界相会在一个鸟巢里”,让“阳光能够射入,清风能够吹进校规之中,教师可以放一张自己的椅子”,让大学向所有寻求智慧的人敞开怀抱。
时隔近一个世纪,当我们重读泰戈尔充满诗情画意的教育观,仍深受启发。当今中国教育如同当年的印度教育,西方教育思想占据主流。西式学校教育的普世价值是为社会培养职业人才,而不是真正塑造一个完整的人。大学教育日渐沦为职业学校,文史哲问津者寥寥可数,而攻读法、商、理、工者趋之若鹜。不少大学的人文课程,充其量只不过是大学职业培训体系中附庸风雅的点缀。城市水泥空间里的心灵,与自然相隔甚远,专业的职业的知识很难彻底安抚现代文明之下苍白的心灵。对自然的疏远,使教育缺少自然的情怀,缺失人性的温暖,缺乏灵魂的荡涤。这就是为什么在科技获得极大进步的同时,人心却日益走向脆弱和崩溃,社会矛盾此起彼伏的原因。我们这个时代并不缺乏教育理论者,缺乏的是敢为天下先的教育实践者。我们无法如诗人泰戈尔一样到深山老林创建净修林式的学校,但我们至少得让教育的结果日益走向人性、自然和道德,走向人的完整和心灵的愉悦。
(蔡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