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获丈夫
作品内容
一天,杜尔西达斯[1]
在恒河岸边荒凉的焚尸场,
黄昏时候独自
徘徊着陶醉于自己谱写的歌曲。
他突然发现一死尸
脚旁坐着一位忧伤的女人,
她似乎决心要陪同
自己的丈夫在烈火中了此残生。
她女友们时不时地
欢呼赞叹她征服死亡的勇敢,
四周的婆罗门祭司
围绕她颂扬女人的殉葬。
那女人突然看见了
杜尔西达斯站在面前,赶忙行礼。
她恭敬地说:“师父,
请开启金口,给我指点迷津。”
杜尔西达斯问:“母亲,
你如此打扮要去什么地方?”
女人说:“主意已定,
我决心与丈夫一起去天堂。”
杜尔西达斯笑着说道:
“为什么想去天堂而舍弃尘世?
喂母亲,天堂属于神,
难道大地就不属于神的管制?”
那女人惊讶而迷惘,
不理解杜尔西达斯的话而呆望。
她双手合十地问道:
“若能得到丈夫,天堂可不上。”
杜尔西达斯笑着说道:
“快点回家去,听从我的吩咐,
从今天起一个月后,
你会重新获得自己的丈夫。”
女人离开了焚尸场,
满怀希望回到自己的家里。
杜尔西达斯在恒河岸边,
寂寞静谧的夜晚时常地惊起。
女人回到冷清的家,
虔诚刻苦地修行。
杜尔西达斯每天来,
给她传授各种潜修的诗经。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
众邻居来到了女人的住处。
他们问:“得到了吗?”
女人笑着回答得到了丈夫。
又追问:“他在哪里?
他究竟在哪里,住哪个房间?”
那女人微笑地说道:
“我的丈夫无时不在我的心田!”
1899年
(黄志坤 译)
赏 析
本诗选自《故事诗集》,取材于《敬信蔓》,背景是公元15世纪前后印度教改革的虔诚运动。公元10世纪前后,随着一些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不断进入印度并建立穆斯林王朝,伊斯兰教在印度大规模传播,对印度教形成冲击和挑战,印度教面临危机,改革势在必行。15世纪初罗摩难陀等人继承和发挥了罗摩奴阇的宗教哲学思想和之前在南印度兴起的虔诚思想,认为个体灵魂通过虔诚或爱可以与神结合,从而实现解脱的目的;主张各宗教和教派之间平等,提倡同一宗教内部一视同仁,消除种姓歧视。虔诚运动顺应了印度教内部改革的时代要求,深受下层印度教徒的欢迎,很快形成一股强大的全国性的社会思潮。虔诚运动是对传统婆罗门教印度教的思想反叛,主要表现为一是平等观念,强调在大神面前人人平等;二是人的自我本体的确立,通过虔诚和爱实现与神合一;三是摆脱繁琐的教义教规,取消大量的中介,个人直接和最高存在者对话交流。虔诚运动中由于所受影响不同而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倾向和派别,其中受印度教传统影响较深的“有形派”认为神明有形,主张用虔诚和爱来膜拜神明的化身;受伊斯兰教影响较深的“无形派”认为神明无形,反对偶像崇拜。有形派中又分为主张虔诚膜拜罗摩的“罗摩支”和主张虔诚膜拜黑天的“黑天支”;无形派中有主张通过理性与神明合一的“明理支”和主张通过爱实现与神合一的“泛爱支”。在此基础上产生了许多新的教派,其中影响最大的是罗摩派和黑天派。本诗中出现的杜勒西达斯就是有形派罗摩支的代表,其代表作长篇叙事诗《罗摩功行录》,是对梵语史诗《罗摩衍那》的改写,对印度教中的罗摩信仰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杜勒西达斯因此不仅成为印度文学中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而且成为印度教徒崇拜的对象,在神庙中受到供奉。
本诗第一节写虔诚运动时期的大诗人杜勒西达斯在恒河岸边的焚尸场发现一位准备自焚殉夫的寡妇。寡妇殉葬制度称为“萨蒂”,是中世纪印度教社会中逐渐形成的一种压迫残害妇女的制度和陋习,一直延续到近代。诗人泰戈尔对这种惨无人道的制度深恶痛绝,在许多作品和演讲中都痛加批判,其中短篇小说名篇《莫哈玛雅》最有代表性。这首诗也表现了这样的主题。在诗中,死了丈夫的妇女非常悲痛,“她似乎决心要陪同自己的丈夫在烈火中了此残生”。寡妇的痛不欲生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但悲哀的是人们对她殉葬的认同和制度的鼓励。在诗中,寡妇的女友们欢呼赞叹她的勇敢,婆罗门祭司颂扬女人的殉葬,可见人们中毒之深、麻木至极。寡妇自焚殉夫显然不是个人的非理性行为,而是一种可怕的制度缺陷和文化弊端,正因为如此,对其批判才更有社会和文化意义。
第二节主要是诗人杜勒西达斯和准备殉葬的女人的对话。女人看到杜勒西达斯,请他指点迷津,说明她还存在困惑和疑虑。虽然因丈夫去世而悲伤,决心随他而去,但生命的本能还在潜意识中存在。杜勒西达斯的提问方式非常巧妙,他先问女人要去哪里。女人回答说:“我决心与丈夫一起去天堂。”接下来杜勒西达斯的问题非常重要: 为什么要去天堂而舍弃尘世?“天堂属于神,/难道大地就不属于神的管制?”意思是说,神是无处不在的,哪里有神哪里就是天堂,或者说,天堂和尘世并无本质区别。这是对传统宗教观念的否定,体现了宗教改革的现世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
第三节写杜勒西达斯对准备殉葬的女人的进一步规劝。杜勒西达斯的问话非同寻常,女人一时不能理解其深刻含义,感到惊讶迷惘。就她当时的情景而言,只是由于丈夫去世而悲伤,去往哪里并不重要,因而很自然地说出:“若能得到丈夫,天堂可不上。”杜勒西达斯因势利导,劝她回家去,告诉她一个月后可以重新获得自己的丈夫。女人满怀希望,不再自焚,回家等待。而诗人杜勒西达斯却陷入沉思。大概是由于对当时的社会黑暗、迷信盛行、草菅人命的现实感到触目惊心,所以诗中说他“寂寞静谧的夜晚时常地惊起”。
最后一节,写这位寡妇在杜勒西达斯的指导下虔诚修行,渐渐悟解人的生死问题,带着对丈夫的思念过起平静的生活。一个月后,当邻居问她是否得到了自己的丈夫,她作了肯定的回答。丈夫在心中,等于重新获得了丈夫。按照虔诚主义的思路,只要对神有虔诚的爱,就能够实现与神的结合。
本诗通过诗人杜勒西达斯劝阻寡妇自焚的故事,一方面批判了惨无人道的萨蒂制度,另一方面肯定了具有改革精神的虔诚运动,颂扬了其中蕴涵的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这在泰戈尔所处的时代既有历史意义,又有现实意义,而且也给后人应该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启示。
(侯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