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节选)
作品提要
戈拉随好友比诺耶去波莱什先生家,受到热情招待,而且他的言行深得主人一家人的喜欢。尤其是波莱什先生的养女苏乔丽塔对他一见钟情,戈拉对她也有好感。自此后,戈拉便成了波莱什先生家的常客。但戈拉的宗教信仰与波莱什先生一家格格不入,这使戈拉很痛苦。为缓解这种痛苦,也为了了解印度社会的现实,他决定去农村苦行。苦行期间,因替低等种姓的人打抱不平,戈拉被人陷害进了监狱。而此时比诺耶也在苦苦斗争着。他与波莱什先生的二女儿洛莉塔相爱,受到梵社成员及印度教传统势力的坚决反对。在波莱什先生的支持下,两人最终在一起了。戈拉出狱后,出于传统宗教义的考虑,疏远与比诺耶的关系,也减少了与苏乔丽塔的来往。但他感情深处却始终与他们在一起。因为苦行接触到低等种姓,也因为与波莱什先生一家的接触,戈拉决定举行一次盛大的赎罪仪式,以示自己对传统印度教教义的严格遵守。可戈拉的父亲突然出面阻止举行仪式,宣布戈拉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印度人,也就谈不上是印度教徒了,更谈不上什么赎罪不赎罪了。戈拉听了后,一下子得到了解脱一样,全身轻松了起来,以更加热情的心投入印度的民族解放的事业中去。
作品选录
第五十七章
一天下午,苏乔丽塔正准备去波莱什先生那里。这时仆人进来通报,来了一位先生要拜访她。
“哪位先生?是比诺耶先生吗?”
“不是比诺耶先生,这位先生皮肤很白,个儿高高的。”仆人回答说。
苏乔丽塔很感惊讶,连忙说:“快请先生到楼上来坐吧!”
今天,苏乔丽塔根本就没有在意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以及样子好不好看。现在她在镜子里照了照,对自己的穿着打扮很不满意,可是已来不及换装了。所以,她就用颤抖的手稍微拢了拢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裳,匆匆忙忙提心吊胆地走进了房间。她完全忘了桌上还摆着一些刚才读过的戈拉的著作,而且戈拉就坐在这张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这些书不知羞耻地呈现在戈拉的眼前,她既无法把它们掩盖,也无法把它们搬走。
“姨妈早就急着想见你,现在我去叫她来。”苏乔丽塔刚一进来就这样说,并随即退了出去——她好像没有勇气单独与戈拉坐在一起谈话似的。
过了不久,苏乔丽塔与霍里莫希妮一道进来了。
不久以前,霍里莫希妮已从比诺耶那里听说过戈拉的生平、见解以及虔诚信念。中午的时候她还常常要苏乔丽塔把戈拉的文章念给她听。尽管老太太对戈拉所有文章并不能理解得很准确,但她从整体上了解到,戈拉是遵守古老圣典的信徒,并为反对当今社会寡廉鲜耻的行为而斗争。不管怎么说,戈拉的这些书对她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可以为她午睡起到催眠的作用。她非常敬佩戈拉,因为,在她看来,一个受过英国教育的现代年轻人,居然能这样坚定不移地信奉正统的印度教,世上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为惊人和品德高尚的事了。当初,她在梵教家庭里居住,遇到了比诺耶,当时比诺耶使老太太非常高兴和满意。但是后来更为熟悉了,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她看到比诺耶行为上的一些弱点,使她有些不满意。正是因为对比诺耶寄予厚望,她就对他更加责备求全。这样一来,她就更希望见到戈拉。
霍里莫希妮一见到戈拉,顿时惊叹不已。这才是真正的婆罗门!他亮得如一团祭火,真如浑身闪光的湿婆大神。老太太对戈拉非常尊敬,当戈拉躬身向她行触脚礼时,她竟不知所措地连忙后退。
“孩子,关于你的情况,我已听过很多了。”霍里莫希妮说,“你是戈拉,名副其实的白皮肤[1]。我听到过这样一首颂辞:
谁锯带月光琼浆的檀香树,
谁就能涂抹出白皙的肌肤……
今天,我终于看见你了。我真弄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你送进监狱呢?”
“如果您这样的人去当县官,”戈拉莞尔一笑说道,“监狱只好让老鼠和蝙蝠去做窝了。”
“不,我的孩子,”霍里莫希妮说,“世上难道还缺少小偷和骗子吗?县长难道瞎了眼?你不是一个凡人,你是像天神一样的人。只要看你一眼,谁都会知道这一点的。难道因为有监狱,才要把好人关进去吗?!我的天,这是什么世道啊!”
“县长们办案要看人的脸,他们就会见到神的形象。所以,他们只是看法律书本行事。”戈拉解释说,“要不然,把那么多人投入监狱,处以流放和施以绞刑之后,他们还能吃得进饭,睡得着觉吗?”
“我有空的时候,总是要拉达拉妮念点你的书给我听听。”霍里莫希妮说道,“我已盼望了很久,很想有福气听你亲口讲讲这些道理。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而且生来命苦,什么也不懂,也定不下心来做什么事。不过,孩子,我深信能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教益。”
戈拉没有反驳这些话语,而是谦逊地保持沉默。
“孩子,你是不是吃点东西再走?”霍里莫希妮接着说,“我好久没有招待过像你这样的婆罗门子弟了。今天只好给你吃点甜食。但以后我要专门在家里好好招待你一顿。”
说完后,霍里莫希妮出去安排吃食去了。当时,苏乔丽塔不免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戈拉突然问道:“比诺耶今天到你这里来过吗?”
“是的。”
“后来,我没有见到比诺耶,”戈拉继续说,“但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
说到这里,戈拉停顿了一下,苏乔丽塔也沉默不语。
“你们想让比诺耶按梵教的仪礼来举行结婚仪式。”戈拉说,“你认为这样好吗?”
苏乔丽塔被这句话微微刺了一下,倒使她所有的羞怯迟疑全部消失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戈拉说:“你难道希望我说,按梵教的仪礼举行结婚仪式不是一件好事吗?”
“你当然知道,我不会期待你做什么浅薄的事情。”戈拉回答说,“我对你的期望,远远超过对一般教派门徒的期待。我可以绝对有把握地说,你绝不是那种为增加自己教派信徒而像苦力那样卖劲工作的人。我希望你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自己,你不要妄自菲薄,被别人的意见引入歧途。你必须在心里清晰地认识到,你不单纯是某个教派的成员。”
苏乔丽塔绞尽脑汁把全部精力集中于辩论,于是问道:“这么说来,你不属于任何教派吗?”
“是的,我是印度教徒。”戈拉说,“印度教徒不属于任何教派。印度教徒是一个民族。这个民族是如此的庞大,乃至任何一个定义都难以概括其民族特性。正如海洋不同于波浪,印度教徒也不同于各教派的信徒。”
“印度教徒如果没有教派,”苏乔丽塔反问道,“那么,印度教徒中间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教派精神呢?”
“为什么一个人挨了打他要回击呢?因为他有生命,石头才能忍受各种各样的打击。”戈拉解释道。
“如果印度教徒,”苏乔丽塔再次问道,“把我认为是宗教本质的东西,看做是一种伤害,那么处于这种情况下,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可以告诉你,”戈拉回答说,“如果你认为给那个被称为印度教徒的庞大民族一种沉重的打击是你的一种责任,那么,你就应该严肃认真地想一想,你本身有没有什么迷惘和盲目的地方,你是否从各个方面对其进行了全面的思考。单凭自己的习惯或惰性,硬要强调自己教派那一套信仰是唯一正确的信仰,那是不对的。老鼠在船身上啃洞的时候,只顾自己的意愿与方便;它根本看不到这个洞给整体带来的巨大损失比所得的小小利益不知要大多少倍!所以,你也应该考虑考虑,你的举动仅仅为你的教派的利益着想,还是为整个人类的利益着想?你知道整个人类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他们的性格和想法是多么的复杂?他们的需要是多么繁多吗?所有的人,并非站在同一条路上同一处地方——有的人前面是山脉,有的人前面是海洋,有的人前面是平原。然而,他们之中谁也不是坐在某处,而是大家都在走动。难道你想把你们教派的权威强加在所有人头上吗?难道你想闭上眼睛认为,人类自身之中没有任何差别,生到世上来只是为了加入梵社的吗?你如果是这样想的话,那么你与那些强盗民族又有什么差别呢?那些强盗民族自恃有力,不肯承认世界不同民族的差异对于全人类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他们以为人类最大的幸福就是由他们来征服世上其他一切民族,并把这些民族置于他们的绝对统治之下,使全世界遭受奴役。”
有片刻工夫,苏乔丽塔忘记这是在辩论。戈拉那洪亮的嗓音和奇特的力度,使她的心灵大为震撼。苏乔丽塔完全不以为戈拉是在以什么东西为题进行辩论,只感到他所阐述的真理在她头脑里引起强烈的共鸣。
“你们教社并没有创造印度的两亿人民,”戈拉接着说,“你们怎么可以说什么道路对这两亿人最合适呢?什么信仰,什么习俗可以满足他们全体的饥渴,使他们强盛呢?对于这样幅员辽阔的印度,你们试图强行把它变成一个模式,处于同一个水平,这可能吗?你们做这种白日说梦的傻事时,一旦遇到障碍,你们就迁怒于国家;障碍越多,你们就越是憎恨和藐视那些你们本想为他们效劳的人!而且你们还以为,自己在膜拜那创造不同人类并希望他们继续保持不同的神灵。如果你们真的尊敬他,为什么不去好好理解他的命令?为什么为自己智慧和自己教派盲目自傲而不去承认他的意旨呢?”
戈拉看到苏乔丽塔不想做任何争辩,继续保持沉默,认真听他讲述时,心里顿生怜悯之心。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降低嗓门继续说:“我的话,对你来说,听起来可能很刺耳,但是,请你不要认为我是一个对立教派的人而产生任何反感。我如果认为你是敌对教派的人,那么我就什么也不会对你说。我正是看到你心中有一种天然的宽厚的力量,但可惜被局限在教派狭小天地之中,我感到很心痛。”
苏乔丽塔脸色通红,说道:“不,不,请你不要管我。你只管往下说吧,我尽力领会你所讲的意思。”
“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讲了。”戈拉接着说,“请用你天生的智慧和自然的心态去看待印度吧,去热爱她!如果你把印度人民看成是梵社之外的芸芸众生,那么,你就会瞧不起他们,嘲笑他们,只会对他们产生误解,你千万不要站在不能全面观察他们的角度去审视他们。天神创造的人,他们有不同的思想,有不同的行动,有不同的信仰,有不同的习俗。但是他们有一个基本共同点,那就是人性。在所有的人身上,都有一种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印度的东西;只要我们能正确认识它的本质,它就可以透过一切渺小与不完整的现象,显现出一种巨大而奇妙的实体。通过它,世世代代礼拜神灵的奥秘就可以揭开。我们可以看到过去多少年代的祭火仍然在灰烬中燃烧。而且,毫无意义,总有一天那股火焰会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在全世界燃起熊熊大火。如果有人说印度人在过去的年代里,说过的大话,行过的大事,都不足信。这种说法,即使是胡言乱语,也是对真理的不敬——那只不过是一种无神论的说法而已!”
苏乔丽塔一直在埋头倾听。这时她抬起头来问道:“请对我说,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不再说什么了。”戈拉回答说,“我只对你谈一点,你应该懂得,印度教就像母亲一样,她尽量接纳持各种思想各种观点的人。也就是说,世界上唯有印度教,才把人当人看待,而不是当做教派的一分子。印度教既尊重聪明的人,也尊重愚笨的人;她不但尊重某一种学识,同时也尊重其他各种各样的知识。基督教徒们就不承认事物的多样性。他们说,一边是基督教,而另一边则是永恒的毁灭,没有中间道路。我们在基督教徒手下读过书,当时我们曾为印度教的多样性感到羞耻。因为我们看不到: 印度教正是通过这种多样性去实现全体的一致。如果我们不能在心灵上突破基督教学说的四面包围,我们就没有资格获得印度教的光辉真理。”
苏乔丽塔不仅听到了戈拉所说的话,而且她似乎也看到了戈拉话中体现的思想。戈拉用他那沉思默想的深邃目光所看到的遥远未来的情景,完全通过他的话语,呈现在苏乔丽塔的眼前。她忘却了羞怯,甚至忘掉了自己,抬着头全神贯注地仰望着戈拉那热情洋溢容光焕发的面孔。她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一股伟力,凭借这股伟力,世上的一切伟大构想似乎都能借助神力而得以实现。苏乔丽塔并不是孤陋寡闻,她在自己的教社里听过许多聪明博学才子们对真理的探讨。不过,戈拉今天的讲话不仅是议论探讨,而且简直是一种创造。他的话是如此明白晓畅直截了当,一下子就把人的全部身心抓住了。今天,苏乔丽塔就像见到了雷电之神因陀罗。当戈拉那些话语深沉有力撞击她的耳膜时,她的心房也颤抖了。而且强烈的闪电仿佛时时刻刻都在血管里奔腾。苏乔丽塔简直惊讶得丧失了辨认能力了,她已看不清自己的见解与戈拉所讲的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在哪些方面吻合一致。
这时候,索蒂什走了进来。由于他有些怕戈拉,所以就尽量避开他走到姐姐身旁站着,并悄悄地说:“帕努先生来了。”
苏乔丽塔吃了一惊,仿佛被谁抽了一下似的。按她当时的心态,无论如何要摆脱帕努先生,她甚至打算不惜花任何代价。苏乔丽塔心想,戈拉可能没有听到索蒂什的悄悄耳语,于是她便匆忙起身,径直来到楼下,对哈兰先生说:“请原谅,今天我不便与你谈话。”
“有什么不便的呢?”哈兰先生反问道。
苏乔丽塔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说:“如果你明天早上去我爸爸那里,你会在那儿见到我的。”
“今天,你房里大概有客人吧?”哈兰先生问道。
“今天我没有空。”苏乔丽塔也回避了这个问题,“今天很对不起,请你原谅。”
哈兰先生固执地再问:“不过,我在街上就听到了戈拉莫洪先生的声音,他大概在这里吧?”
这个问题,苏乔丽塔再也不能回避了。她脸色绯红地说道:“对,他在这里。”
“这真是太好不过了。”哈兰先生说,“我正想与他聊聊。你如果手上有什么急事,那就请便吧!我现在就与戈拉莫洪先生谈一谈。”
哈兰说完后,没有征得苏乔丽塔的同意,径直奔上楼去。苏乔丽塔跟随而至,她进房间后连看都没看哈兰先生一眼,对戈拉说:“姨妈正在为你准备吃的,我去看看就来。”
说完后,苏乔丽塔迅速走出房间,哈兰先生一脸严肃的表情,自己拿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看来,你身体似乎不太舒服!”哈兰先生说道。
“你说得对,”戈拉漫不经心地说,“最近碰巧遇到一点不太舒服的治疗。”
“是这样,”哈兰先生声调软了下来,说道,“大概使你吃了不少苦头。”
戈拉不无讽刺地说:“并不比我预计的多。”
“我有一个与比诺耶先生有关的问题想与你讨论一下。”哈兰先生改变话题说,“你大概已听说,他准备在星期天,申请加入梵社。”
“没有,我没有听说。”戈拉淡然地回答。
“你同意他这样做吗?”哈兰先生又问道。
“比诺耶不需要我的同意。”
“你认为如何,比诺耶先生有足够的信念准备申请加入梵社吗?”哈兰先生又追问道。
“他既然已同意参加,”戈拉说,“你再提这样的问题,就完全是多此一举。”
“当我们强烈地爱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哈兰先生说,“往往无暇考虑对其信赖如何以及该怎么办。你对人的性格,是了解得很清楚的。”
“不,我不想讨论毫无必要的人的性格的问题。”戈拉说。
“尽管我的见解以及我们教社与你很不一致,”哈兰又说,“但我对你还是很尊重的。我当然知道,不管你的信仰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任何一种诱惑都不能使你动摇。不过……”
戈拉打断他的话,说道:“要是比诺耶连你对我所保留的一点点尊重都得不到,对他来说,当然是一个很严重的损失。在人世间,对好与坏的判断是必不可少的。不过,你如果要以自己的尊重与不尊重来判断事物的相对价值,你尽管这样做好了。然而你千万不要指望别人会接受你的评价。”
“很好,”哈兰先生说,“虽然这个问题一时得不到解答,但我还想问问你——比诺耶打算与波莱什先生家的姑娘结婚,你是否会进行阻挠呢?”
“哈兰先生,”戈拉生气了,大声说道,“我能与你讨论这些与比诺耶有关的问题吗?你总是爱谈论人的性格,那么,你应该明白——比诺耶是我的朋友,而不是你的朋友。”
“我提出这个问题,”哈兰先生辩解说,“因为与梵社有牵连,否则……”
“可是我与梵社却毫不相干。”戈拉大声说道,“你如此关心的评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候,苏乔丽塔进来了。哈兰先生对她说:“苏乔丽塔,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谈一谈。”
其实,哈兰先生这样说,完全没有必要。他其所以这样做,只是想在戈拉面前表示他与苏乔丽塔是如何的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然而,苏乔丽塔偏偏不买他的账,不做任何回答。戈拉也在自己的椅子上稳稳地坐着不动,根本没有任何表示让哈兰先生有机会单独与苏乔丽塔谈话。
“苏乔丽塔,”哈兰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到隔壁房里去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苏乔丽塔仍然不予理睬,未做回答,而是看着戈拉问道:“你母亲身体好吗?”
戈拉笑着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妈妈有不好的时候。”
“是的,”苏乔丽塔附和着说,“我亲眼看到了这一点,保持身体健康对她来说,是多么一件轻松自如的事啊!”
戈拉顿时想起了自己坐牢的时候,苏乔丽塔经常去看望阿农多莫伊的情景。
这时候,哈兰先生突然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先看了看封面上作者的姓名,随后又打开书浏览了几处地方。
苏乔丽塔有些难为情,脸也红了。戈拉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一本书,不免暗自笑了笑。
“戈拉莫洪先生,”哈兰先生问道,“我想,这大概是你青少年时候的作品吧?”
“我现在也还是青少年啊!”戈拉笑着说,“有些动物的青少年时代很快就结束了,而有的则持续很长的时间。”
苏乔丽塔站了起来,说道:“戈拉莫洪先生,你的茶点现在大概准备好了,请你到那房里去。帕努先生在这里,姨妈是不会出来的。她也许正在等你呢!”
最后一句话是专门说给哈兰先生听的。今天,苏乔丽塔已忍耐多时了,她不可能不给予回击。
戈拉站了起来。不肯认输的哈兰先生说:“我在这儿等你。”
“何必在这儿白白等待呢?”苏乔丽塔说,“现在已经时候不早了。”
不过,哈兰先生并没有起身。苏乔丽塔和戈拉离开房间走了出去。
在这个家里遇见了戈拉,并看到苏乔丽塔对戈拉的表现,哈兰先生又斗志昂扬了。苏乔丽塔就这么样摆脱梵社吗?难道就没有人可挽救她吗?无论如何,应该阻止她这样滑下去。
哈兰先生拿了一张纸,给苏乔丽塔写了一个便条。哈兰先生的信念是相当坚定的。其信念之一就是,当他以真理的名义去指责别人时,他的尖刻言词,不会收不到效果的。他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语言并不是唯一的东西,还有个叫做人心的东西存在。
吃完点心后,戈拉又与霍里莫希妮谈了好久的话。到苏乔丽塔房里去拿手杖时,天已经黑了。苏乔丽塔的书桌上点着一盏灯,哈兰先生已经走了。桌上有一封写给苏乔丽塔的信。只要走进屋子,这封信就会映入眼帘。
戈拉看到桌子上那封信后,心里非常难受。他毫不怀疑,那信是哈兰先生写的。他早就知道,哈兰先生对苏乔丽塔拥有一种特殊权利,而且这种权利没有遇到任何反对。今天,当索蒂什来悄悄告诉苏乔丽塔说哈兰先生来了的时候,苏乔丽塔略微有些惊慌,并匆匆下楼去。随后,她就陪着哈兰先生一起上来了。戈拉一看到这些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苏乔丽塔带他出来吃茶点,让哈兰先生独自留在房间,虽然在他看来有些失礼,但是他断定这个熟不拘礼的态度,乃是他们两人亲密关系的一种表现。现在又看到桌上的信,戈拉顿时感到受到一种很大的打击。书信真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外面只是写着名字,重要的内容全在里面,所以它具有一种特殊的折磨人的力量。
戈拉望着苏乔丽塔的脸,说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吧!”苏乔丽塔低垂着头说道。
戈拉正要告辞,却又突然停步,提高声调说道:“你的位置在印度的太阳系里——你属于我的祖国——你决不能听信某个飘荡不定的彗星的鬼话而被卷进真空里去!在你坚定地站在你应站的正确位置上之后,我才能放开你。有人曾对你说,你在那个位置,你的真理和你的宗教就会抛弃你。但我要明确地对你说,仅仅少数几个人的见解和言论决不是你的真理和你的宗教。你的真理和你的宗教,与你四周无数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你想使它保持光辉灿烂朝气蓬勃,就不能任意把它从森林里连根拔起而栽到花盆里去。如果你想使它充分发挥其作用,你就得呆在祖国人民远在你出生之前就给你安排好的位置上。你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说——我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与我也毫无关系。要是你这样说了,你的真理、你的宗教、你的力量,全都会像幻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毫不含糊地告诉你,倘若你的见解使你离开天神原先派你去的地方,不管你在哪里,你的见解绝不会获得胜利。我明天再来。”
说完这番话后,戈拉就走了。他走了很久之后,屋子里的空气仿佛仍在振动。苏乔丽塔始终如一尊雕像,纹丝不动地呆坐在那里。
(黄志坤、赵元春 译)
赏 析
《戈拉》写于1907~1909年,先在《侨民》杂志上发表,1910年出版单行本。
《戈拉》是泰戈尔最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曾有人说,即使泰戈尔没有写过其他长篇小说,就此一部小说,也足以奠定他在印度小说史上的崇高地位。如果说印度另一位作家普列姆昌德的《戈丹》是反映农村社会生活的史诗性作品,那么泰戈尔的《戈拉》则是一部反映城市生活的史诗性作品。
这部小说,由此前作者那种长篇小说的阴柔之美、婉约风格向阳刚之气、豪迈风格转变,将家国、社会等重大事项直白地写进小说,将印度社会即将发生重大历史变革前夜的历史画面再现出来。小说非常深入地涉足当时的政治活动,说这部小说是政治小说也不为过。
《戈拉》的主题,可以从两方面理解,一是爱国主义思想主题,一是宗教思想主题。两个主题通过戈拉的活动串联起来,纠结在一起。
戈拉是小说的核心人物,是一位爱国知识分子。他身为印度爱国者协会主席、印度教教徒青年们的领袖,刚正不阿、一身民族正气,不去逢迎英国县长以求怜悯或饶恕。同时他身上有着明显的宗教偏见,不过最后他抛弃了这种偏见。戈拉的宗教思想观念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 对传统教义的坚定信仰期、动摇期、拯救期、重新认识期。在与波莱什先生一家接触之前,他严格遵守印度教一切清规戒律,甚至为种姓制度辩护;他行触脚礼,不喝异教徒拿过的水,反对与异教姑娘谈恋爱。一种高尚的爱国思想于是蒙上了狭隘民族情感的色彩。但当他与波莱什先生一家交往后,发现现实与他的宗教有矛盾: 他在农村旅行,看到教派纷争的危害,目睹了劳动者冲破宗教偏见一致反殖的事实,于是感到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幻想来欺骗自己了;他对梵教姑娘苏乔丽塔产生了爱慕之情,由于教派有别,只能拼命压抑这种情感,内心矛盾十分剧烈。为了纯洁自己的宗教信仰,他减少了与波莱什先生一家的交往,加之在苦行时与贱民的接触,使他认为自己不洁,于是要举行一场赎罪仪式,以拯救或巩固出现动摇的思想。但当他从养父母口中得知自己是爱尔兰人的后裔,并非印度人时,一下子感到卸掉了包袱,成为自由人。此时,他已完全战胜了自我,从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变成了真正的爱国主义者。
除了戈拉外,小说还塑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比诺耶、洛莉塔、苏乔丽塔、波莱什、阿农多莫伊、克里什那多亚尔、哈兰。比诺耶是戈拉的好朋友和好助手,在言行方面过于崇拜戈拉而很少自己的见解,被认为是戈拉的影子和传声筒。他与波莱什一家相识后,与波莱什先生的女儿洛莉塔产生感情,在洛莉塔的鼓动刺激下,在戈拉的母亲阿农多莫伊的教导下,思想性格发生变化,成了一个敢于面对现实、敢于向传统的印度教社会挑战,终于摆脱戈拉的影响而成为有独立人格的人了。洛莉塔是小说中最可爱的人物,性格刚烈,敢作敢当,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敢于据理力争,敢于反抗利用宗教教义欺压人的哈兰先生。苏乔丽塔自幼失去双亲,由波莱什先生抚养长大,聪明,有思想,对环境的忍耐力非常大,非常崇拜戈拉,并喜欢上戈拉,成为戈拉精神上的良友。波莱什先生是作者塑造的理想人物,睿智练达,思想开明,没有宗教偏见,是梵社的重要成员,对子女非常关爱,是戈拉的精神导师。阿农多莫伊是戈拉的母亲,也是养母,任劳任怨。她生活阅历丰富,以自己的生活经历达到与波莱什先生思想差不多的高度,是严格遵守印度教传统教义的印度教徒家庭里的一个异类。克里什那多亚尔是戈拉的父亲,也是养父,严格遵守印度教传统教义的印度教徒,戈拉深受其影响。他在小说里出现不多,寥寥数语,便见其古板、教条的形象。哈兰先生是一个反面人物,梵社成员,是一个投机分子,仰慕英国文化,贬低自己祖国的文化。他为人刻薄,自视甚高,却又盲目狂妄,手段拙劣。对戈拉、比诺耶、苏乔丽塔、洛莉塔造谣中伤,效果却适得其反。
这部小说在艺术形式上具有鲜明的特色: 首先是人物对话富有论辩性。人物性格的展开都是随着辩论进行的。人物的心理、神态、动作,几乎无不为辩论服务。就是文中的浓郁的抒情成分,也是为辩论服务的。例如第21章开头部分,显然就是如此。论辩性的对话有助于揭示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反映人物的思想倾向及内心世界。也有人以为辩论色彩过浓,使得议论成分过多,影响故事情节的发展。其次是人物形象对比鲜明。正面人物之间的对比,如苏乔丽塔与洛莉塔、戈拉与比诺耶。戈拉与苏乔丽塔身上有着作者的政治图解的烙印,作为陪衬人物的比诺耶和洛莉塔身上,似乎更能体现出浓郁的印度时代生活气息。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之间的对比,如戈拉与哈兰之间。这种对比,使得戈拉的形象更加高大,而哈兰的形象更加猥琐。通过这样的对比,勾勒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其三是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泰戈尔很擅长心理描写,在《戈拉》中,更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如小说中戈拉在感觉到自己喜欢上苏乔丽塔之后、洛莉塔邀请比诺耶演话剧中的角色之后的心理描写,把他们那种激动不安而又略带羞涩的微妙心理惟妙惟肖地揭示出来。其四是优美的抒情格调。小说中时时可见的辩论,本身就伴随着强烈的抒情。在小说里,泰戈尔把抒情、叙述和论辩融为一体。作者把自己的满腔爱国热情灌注于所描写的人物和事件中,特别在表现人物内在的思想情绪时,泰戈尔更是充分发挥了抒情的才能,因而具有更加激动人心的力量。
《戈拉》是一部爱国者的颂歌,在印度享有极高的声誉。泰戈尔通过塑造戈拉的形象探讨印度的前途,并认为应该摆脱种姓制度的陋习。从戈拉身上可以看到印度资本主义激进派的进步性: 爱国主义只有在克服封建意识的局限并面对现实的时候才能成为一种精神力量。
本书节选自第五十七章,情节并不复杂,地点在苏乔丽塔家。先是戈拉找苏乔丽塔,两人谈话很是投机;后哈兰来找苏乔丽塔,破坏了戈拉与苏乔丽塔之间的气氛,情节发生转移,苏乔丽塔避开,哈兰与戈拉交锋。
戈拉犀利的、富于论辩的言辞在此有酣畅的表现,尤其是他与苏乔丽塔的谈话。他与苏乔丽塔谈话的言辞,犀利而有感召力,气势磅礴,有强烈的感染力量。甚至在整部小说里,这都是不多见的。而后来戈兰与哈兰先生的论辩,则避实就虚,不与哈兰正面回应,对哈兰的挑衅,总是三言两语,就让哈兰先生有力无处使。
节选部分的心理描写很有意思。听说戈拉来了,苏乔丽塔一下子慌张并紧张起来,“在镜子里照了照,对自己的穿着打扮很不满意,可是已经来不及换装了。所以她就用颤抖的手稍微拢了拢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裳”,“她完全忘了桌上还摆着一些刚才读过的戈拉的著作,而且戈拉就坐在这张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这些书不知羞耻地呈现在戈拉的眼前,她既无法把它们掩盖,也无法把它们搬走”。面对戈拉,她有点胆怯,“好像没有勇气单独与戈拉坐在一起谈话似的”。但一旦进入论辩,苏乔丽塔的紧张与慌张都不见了,一个学识丰富、充满自信的形象便树立在了读者的面前,她“绞尽脑汁把全部精力集中于辩论”。尽管在辩论过程中,她总是惊奇于并震撼于甚至感动于戈拉的思想,可她也总是保持着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
戈拉的心理活动也很有趣。他来找苏乔丽塔,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矛盾的,想来又不想来。他与苏乔丽塔之间的感情,尚处在朦胧之间,虽已是心心相印,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宗教思想问题没有解决,他也就一直不敢正视两人之间的关系,患得患失之情不时见诸内心的纠结之中。他去修行的原因,就是想要减轻对苏乔丽塔的思念而刻意要回避她;他入狱时,心中时时浮现苏乔丽塔的身影,“给他狱中生活带来一种深感自由无羁无绊的感觉”;出狱时,他见到波莱什先生时心里非常高兴,但高兴的根本原因却不是见到波莱什先生,而是狱中那些天来幻想中那个美丽女友。然而宗教观念的不同又使他十分痛苦,他在痛苦犹豫,在犹豫中前往苏乔丽塔家。
戈拉与苏乔丽塔相互感受着彼此的情感,却又囿于旧见不敢挑明,作者把这种情感的心理因素细腻地呈现出来,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杨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