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哦,最贴心的,
        走进我心里,你的饥渴
        　　可曾消释?
        千万条忧喜的泉水
        斟进了你擎着的杯,
        我的胸像踩瘪的葡萄,
        　　受着狠毒的压挤。
        繁富的色彩、香气,
        繁富的音调、旋律,
        全部叠铺在你的
        　　洞房花榻上。
        你粉颈上欲望的金链
        是由我日日串编,
        根据你瞬息万变的情趣
        　　改换着式样。
        
        哦,生命之神,你对我
        　　寄予什么希望?
        对我器重?对我偏爱?
        我的曙光,我的暮霭,
        我的游乐,我的工作,
        　　在你清静的高堂?
        春天,雨天,秋天,冬天,
        你能够清晰地听见
        我的心曲,端坐在
        　　华美的御座上?
        你采我的心花串编
        戴在颈上的花环,
        可曾步入我心田的
        　　青春之林游逛?
        
        你发现我心房里存着什么,
        　　我的情人?
        你能够宽宥我的缺点、
        　　我的沉沦?
        朝不侍奉,暮不祭祀,
        神啊,你一再忿然离去——
        献祭的鲜花枯落在
        　　凄清的空林。
        这把琴弹的音乐,
        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哦,诗神,你容我
        　　唱你的歌曲?
        浇灌你栽的花卉,
        树荫下沉沉慵睡——
        夕阳西下,归来噙着
        　　懊丧的泪水。
        
        哦,生命之神
        　　我的一切——
        仪容,灵魂,睡眠,知觉,
        　　浩歌,俱已灭绝?
        臂膀松软,下垂,
        狂吻不令人心醉——
        生活的密林里朝晖
        　　驱逐了幽会的良夜?
        终止今日的聚会吧,
        赐予新的容貌和风华,
        陈旧、落伍了的我,
        　　请再度接受——
        让我再结良缘,手腕系
        　　一条新生的红绸。
        

1896年
        (白开元　译)

        

赏 析

        这首诗选自诗集《吉德拉星集》(又译《缤纷集》),后来诗人将其译成英文,收入《诗选》,篇幅大大压缩。《吉德拉星集》出版于1896年,初版收诗四十首,编入全集时有四首诗调入其他诗集。该诗集是诗人创作走向成熟的一部重要作品,与前期作品相比,诗人一方面进一步贴近现实,另一方面,神秘主义倾向也有所发展。正如诗人在诗集的序言中所说:“我感受到的双重存在,像重叠的星体,包含在我的个性之中,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它的决心,通过我、我的苦乐和我的正确、错误,得以实现。”
        《生命之神》是一首表达诗人自己的神秘感受的诗,一般人难以理解。有一次泰戈尔对黛维夫人谈论自己这首《生命之神》,回忆自己的创作灵感和创作过程,创作感受和体验。他说全诗出自这样一个深沉的认识: 诗人自己是神所创作的一个作品,他的所有忧愁和欢笑、工作和游戏,都和这个创造活动有关。他似乎是站在远处进行自我观照,发现自己正在被那个创造者所制作,那种制作的活动,那种创造,是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品。“于是我问了再问——‘你满足了吗?’这就是我对我的生命之神提出的问题。‘你想在我身上创造的东西,已经完成了吗?你想奏的音乐奏出了没有?你对你的作品满意吗?在我的生命中你的一切努力都满足了吗?’这不是修辞学,这是一种真实而深沉的感情——‘啊,我生命之主!你满意了吗?’可是我怎样去解释那种感受呢?”(梅特丽耶·黛维《家庭中的泰戈尔》)诗人饱含深情的回忆和谈论,有助于我们理解和解读这首诗歌。
        本诗共有四节。第一节的开头两行是一个问句,比较令人费解,结合上述诗人自己的回忆和谈论,我们知道他是在向生命之神发问: 是否满意?是否满足?这里以“饥渴消释”代替“满足”,是诗歌的含蓄表达方式。接下来写诗人将生命的泉水斟入神的杯子,也就顺理成章了。下面一句,“我的胸像踩瘪的葡萄,受着狠毒的压挤”比较令人费解,可能是表现诗人自己的紧张情绪,因为接下来,色彩、香气、音调、旋律叠铺在洞房花榻上,是写诗人和生命之神的相会,似乎是一对情人要举行婚礼。结合开头“最贴心的”的称呼,说明诗人和他的生命之神是情人关系,这是印度诗歌传统的表现方式。特别是印度教毗湿奴教派的抒情诗人,常常以爱颂神。在这一节诗中,诗人自我和生命之神的结合,意味着诗人生命的完成。人神结合是印度传统诗歌常见的意象,大多表现人的最终归宿,或者说是生命结束的象征。这里泰戈尔用这一意象表现一个生命的完成,结合本诗最后的“再结良缘”,也有结束旧我开始新生的意思。本节最后三行是一个诗句,诗人根据神的情趣日日串编“欲望的金链”,也就是说他想要尽量满足神的愿望,使自己的人生圆满完美。
        第二节,诗人进一步对生命之神发问:“你对我寄予什么希望?”他问生命之神,是否听到他的心曲?是否进入他的心田?他的游戏和工作,都是在神的“清静的高堂”,因而都与神的创造活动相关联。诗人问了再问,发问的方式和具体问题虽然是不断变换的,但都指向那个根本的问题:“你满意吗?”诗中用“我的曙光,我的暮霭”来表现日复一日,用“春天,雨天,秋天,冬天”来表现年复一年,说明他每时每刻都在接受着生命之神的塑造与审核。
        第三节前两行,诗人问生命之神是否发现并宽宥自己的缺点,说明诗人自己对神的这部“作品”不太满意。第三至第五行作为一个诗句,诗人说,他没有像一般信徒那样每天每夜膜拜神、侍奉神,也没有像一般信徒那样采集鲜花拿来给神献祭,以至于“献祭的鲜花枯落在凄清的空林”。接下来三行作为一个诗句,诗人认为自己没能满足神的愿望,没有唱好神的歌曲。泰戈尔常常以神的歌手自居,认为神创造诗人是为了让他歌唱,神是通过诗人这根“琴弦”奏出美妙的音乐。这一思想在《飞鸟集》第314首中有更明确的表现:“主呀,当我的生之琴弦都已调得谐和时,你的手的一弹一奏,都可以发出爱的乐声来。”但是在这里,诗人却有些懊丧,感到自己这把琴的音调“越来越低,越来越弱”,难以演唱神的歌曲。最后三行为一个诗句,诗人自比园丁。在《吉德拉星集》这部诗集中有一首诗《请求》(即《园丁集》第1首),诗人用了类似的意象,表现得更为明确和细腻: 一个仆人要求做女王花园里的园丁,其职责是“保持你晨兴散步的草径清爽新鲜,你每一移步将有甘于就死的繁花以赞颂来欢迎你的双足”。在本诗中,诗人感觉神创造他是为了让他侍奉花园,但他“树荫下沉沉慵睡”,忘了浇灌花木,没能尽到责任,因而感到懊丧。
        第四节前五行两个诗句,诗人怀疑自己已经不能满足神的愿望,因为自己从仪容到精神都萎靡不振,致使“生活的密林里朝晖驱逐了幽会的良夜”。这里还是继续用情人关系表现人神关系,诗人与他的生命之神幽会的“终结”,意味着生命的结束。但面对死亡,诗人并不悲哀,因为生命循环不已,只有抛弃旧的,才会产生新的。因此诗人吁求:“终止了今日的聚会吧,/赐予新的容貌和风华!”这表示诗人渴望新生。最后,诗人请求神再接受自己,希望与生命之神“再结良缘”,也就是开始新的生命。在这里,诗人渴望尽弃故我的人格升华,像凤凰涅槃一样,通过死亡获得新生,使自己更加完美,使创造者的意志得到更好的体现。
        

(侯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