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土耳其]帕慕克

2018-11-29 可可诗词网-外国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提要】

1590年末的伊斯坦布尔,国王苏丹秘密委制一本伟大的书,颂扬他与他帝国的荣耀。他找来当时最优秀的四位细密画家——高雅先生、“蝴蝶”、“鹳鸟”和“橄榄”——以欧洲的风格为此书作画。在原教旨主义盛行的当时,这是一项危险的计划,被视为异教主义。为此,画家们只有暗中进行绘画。

此时,离家十二年的青年黑回到他的故乡,并与他深爱的初恋情人、姨表妹谢库瑞重逢,而黑的姨父正是奉命为苏丹绘制抄本的长者。不久,秘密作画者之一的高雅先生被发现死于深井中。随后,黑的姨父也惨遭杀害。凶手究竟是谁?苏丹要求黑与反对绘制该书的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在三天内查出结果,否则全体受罚。而线索就藏在书中未完成的图画某处……在众人合力下,他们找出了凶手——“橄榄”。“橄榄”在逃窜途中被黑的情敌哈桑杀死,而书最终没有完成。

【作品选录】

然而,没有人在听我说话,黑正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位忧愁的土库曼酋长因为鲁莽地向君王的女儿示爱,结果被放逐到中国十二年。虽然十二年来对爱人朝思暮想,但由于没有她的肖像,他终究在众多中国佳丽间遗忘了她的容颜。他的相思之苦转变成为安拉赐予的磨炼。但我们都知道他讲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多亏了你的姨父,我们全都学会了‘肖像’这句话。”我说,“真主祝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无忧无惧地叙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呈现我们最真实的生活样貌。”

“所有寓言都是大家的寓言,并不是人自身的。”黑说。

“所有绘画也都是真主的绘画。”我接下去,替他讲完赫拉特诗人哈地非的诗句,“可是,随着法兰克技法的传播,人们将会认为,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来讲也是一种技巧。”

“这也正是撒旦所想要的。”

“现在放开我,”我用尽全力大叫,“让我再看世界最后一眼。”

他们吓坏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新的自信。

黑最先醒过神来:“你会拿出最后一幅画吗?”

我斜睨了黑一眼,他立刻明白我会拿出来的,于是放开了我。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我相信你们早已发现我始终努力隐瞒的身份。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讶异于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作风,他们藏匿自己的签名不是为了隐瞒身份,而是出于原则及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兴奋难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道院的漆黑房间。我手拿着油灯,替自己黯淡的影子开路。难道黑暗的帘幕已经开始盖住我的双眼了吗,还是这里的房间和走廊真的这么黑?我还剩多少时间,几天,几星期,才会完全失明?我与我的影子在厨房的鬼魅中停下脚步,从一个肮脏橱柜的干净角落里拿出画纸,接着转身快步走了回去。黑跟在我身后以防万一,但他没带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自己失明之前,拣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我很庆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高傲地说,“我也希望你们都能看看它。这里。”

在油灯的光芒下,我向他们摊开那最后一幅画。这幅画,是我杀死姨父后从他家拿走的。一开始,我看着他们望向跨页图画时好奇又胆怯的表情。接着我绕到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看画。凝视着图画,我全身微微颤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阵倏然的狂喜,使得我头晕目眩。

双页画纸上,我们过去一年在各个角落绘制的图画——树、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父看似拙劣的新构图技法,大小不一,排列于画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先生的页缘镀金;整体看起来,感觉好像我们不再是望着一本书里的一幅画,而是望出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原本应该放上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骄傲地欣赏过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满意这幅肖像,因为我已经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对着镜子擦掉又重画,还只是画得稍微有点像我自己。不过,我仍感到难以言喻的狂喜,因为在图画中,我不只是位于广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于某种奥妙而邪恶的理由,我看起来比真实的自己更为深沉、复杂而神秘。我只希望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能体会、了解、分享我的激动心情。我不但是万物的中心,好像一位君王或国王,同时又是我自己。这样的处境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了我的尴尬。慢慢地,这两种对立的情绪终于互相平衡,我平静下来,尽情享受图画带来的晕眩快感。不过我也知道,若要这股快感臻至顶点,我必须彻底呈现脸上和衣服上的每一个痕迹、所有皱纹、阴影、痣和疣,从我的胡髭到衣服缝线的种种细节,所有的颜色和明暗,都必须精雕细琢到最琐碎的细节,这种细腻也只有通过法兰克画家的技巧才能得以呈现。

我在昔日伙伴的脸上察觉到恐惧、昏惑,以及吞噬我们全体的必然情绪: 嫉妒。对于一个深陷罪恶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愤怒的憎恶,他们也羡慕不已。

“好多个夜晚,当我来到这里,在油灯的光芒下凝视这幅画时,第一次感觉到真主已经遗弃了我,孤独中只有撒旦与我为友。”我说,“我知道即使真的身处世界的中心——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非常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画中弥漫的红色灿烂辉煌,即使所有钟爱的事物都围绕在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伙伴与貌似美丽谢库瑞的女人,就算拥有这一切,我依旧孤独。我不怕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也不怕别人弯腰低头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这些。”

“你是说你毫无悔意?”鹳鸟的语气好像刚听完星期五的讲道。

“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死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当然,你们也都明白了: 我杀死他们两人,是为了让画坊像从前一样延续下去,安拉也必定明白这一点。”

“你的行为只会替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挚爱的蝴蝶说。

蠢蛋黑还在看画,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把指甲掐入他的肉里。我愤怒地扭转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我从地上一把抢了过来。

“只不过现在,你们不能用把我交给刽子手这个办法,来解决你们的麻烦。”我说。我把匕首的尖端举到黑的脸前,作势要戳他的眼珠:“把帽针给我。”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腰带。我狠狠盯着他羔羊般的眼睛。

“我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高雅先生,拯救你们大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父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尊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父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有像艾尔祖鲁姆教徒或高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内心不可避免的怯懦,使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的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的粗糙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 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个世纪的磨炼。即使姨父大人的书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画师手中,他们看了一定会轻蔑地冷笑,而威尼斯总督也将附和他们的奚落——别无其他。他们会嘲讽奥斯曼人放弃了身为奥斯曼人,并且从此不会再害怕我们。如果我们能继续依循前辈大师的道路,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人想要,高贵的苏丹陛下不要,黑先生也不要——忧郁的他渴望拥有一张宝贝谢库瑞的肖像。那么,你们就坐在这儿,花上个几百年来模仿法兰克人!在你们的赝品画上骄傲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为了隐藏个人的身份,他们从不签名。相反的,你们为了隐藏自己的没有个人特色,不得不在画上签名。然而,有另一条出路。你们大概都接到征召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 印度的苏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重金礼聘全世界最优秀的细密画家,美言劝诱他们投效他的宫殿。很显然,庆贺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纪念手抄本,将不是在伊斯坦布尔编纂,而会在阿格拉的画坊里由我们来完成。”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啼了两声。我收拾好我的包裹、金箔、标准型手册,把我的插画放入卷宗夹。我心想或许可以用抵住黑喉咙的匕首,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然而,我现在却更加爱我的童年伙伴——包括拿帽针刺入我眼睛的鹳鸟。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声,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安全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妒的鹳鸟说。

“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父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家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满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于我忽略了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去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两人挥舞匕首,大吼:

“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伊卡夫斯的做法。当鲜血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根据传说,有些人的眼睛会凝结血块,有些人不会。如果安拉赞赏你的绘画成就,他就会赐予你辉煌的黑暗,带你到他的国度。若是如此,你所看见的将不再是这个丑陋的世界,而是他眼中的灿烂景色。如果他不赞赏你,则你将继续像现在这样看见这个世界。”

“我将在印度发挥我真正的艺术成就。”我说,“给安拉评判的图画,我现在还没画出来。”

“你别抱太大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摆脱法兰克风格的影响。”黑说,“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励他所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葡萄牙的耶稣会教士早已把法兰克的绘画和技法引进了那里,如今它们遍布各地。”

“一位坚持纯正的艺术家,总会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护。”我说。

“是啊,”鹳鸟说,“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国家。”

“为什么你一定要坚持纯正?”黑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因为你们将毕尽余生仿效法兰克人,只希望借此取得个人风格。”我说,“但正是因为你们仿效法兰克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个人风格。”

“我们无能为力。”黑恬不知耻地说。

当然了,他唯一的快乐来源不是绘画成就,而是美丽的谢库瑞。我把染血的匕首从黑血流如注的鼻孔中抽出,对准他的头高高举起,像一个刽子手举刀准备砍下死刑犯的脑袋。

“只要我愿意,可以当场砍断你的脖子。”我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为了谢库瑞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糟蹋或忽视她。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他说。

“我特此赐予你谢库瑞。”我说。

然而我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行动,握紧匕首使劲朝黑砍下。

最后那一瞬间,一方面因为黑动了,一方面我中途转向,匕首砍入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惊骇中,我望着我的手臂干下的好事。整把匕首插入黑的肉里,只露出了刀柄。我拔出匕首,伤口顿时绽放一朵艳红。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既羞惭又恐惧。但是,如果上船到了阿拉伯海后失明,我知道届时再也没有机会对任何一位细密画家弟兄报仇。

鹳鸟害怕接下来轮到他,聪明地逃进了漆黑的内室。我高举油灯追上去,但是马上感到胆怯又转身走了回来。最后,在向蝴蝶道别、离开他之前,我吻了他。可惜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浓稠血腥味,让我无法尽情吻他。不过,他看到了泪水从我眼中滑落。

我离开修道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插着黑的呻吟。我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泥泞湿滑的花园及黑暗的街巷。带我前往阿克巴汗画坊的大轮船,将在晨祷的召唤之后出航,我必须及时赶到帆船码头,搭乘最后一艘驶往大轮船的小舟。我大步快跑,泪水从眼中奔流而下。

当我像个贼一样穿越阿克萨拉依时,隐约可见地平线泛出了第一道天光。我第一个行经的公共饮水池对面,在交错的小巷、窄道和墙壁间,是二十五年前第一天抵达伊斯坦布尔时居住的石屋。透过微掩的庭院大门,我再度瞥见那口井,曾经有一个深夜,我差点在罪恶感的驱使下朝它纵身一跃,因为十一岁的我,居然尿湿了一位慷慨好客的远亲为我铺设的床垫。等我来到贝亚泽特,只见周围所有店铺全都肃然而立,迎接我和我泪湿的眼睛: 钟表店(我时常拿坏了的时钟来这里修)、卖瓶瓶罐罐的店(我从店里购买没有花纹的水晶灯、蛋奶杯和小瓶子,带回去在上面绘饰花草图案,再偷偷卖给富商),以及公共澡堂(因为它很便宜,人又很少,有一阵子我经常往那里去)。

焦黑一片的咖啡馆废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美丽的谢库瑞和她的新丈夫——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里也没有人。我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满。自从双手染血后,这些日子每当我在街上游荡,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条狗、每一棵葱郁的树木、每一扇百叶窗、每一支黑烟囱、每一个鬼魂,以及每一位辛苦、忧郁、早起赶到清真寺参加晨祷的路人,瞪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憎恶。然而,自从供出罪行,并决心抛弃这座唯一熟悉的城市后,他们全都投给了我友善的目光。

经过贝亚泽特清真寺后,我站在海峡边望着金角湾: 地平线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但水色依旧深黑。两艘渔船、卷起船帆的货船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辉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每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迎接奥斯曼大师,然后扛着他的包袱、卷宗、笔盒及写字板,以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一起前往画坊。这里完全没变,除了院子里和路旁的梧桐树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带给房子和街道一股豪华、庄严及富庶的气质,让人回想起苏莱曼苏丹时期的时光。

由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诱惑下,我满怀兴奋,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让我度过二十五年岁月的画坊及它壮丽的拱廊。我沿着从前当学徒时跟随奥斯曼大师行走的路径: 走下春天时弥漫菩提花幽香的射手街,经过大师买圆肉馅饼的面包店,爬上两旁排列着乞丐和温桲树及栗树的山坡,穿越百叶窗紧闭的新市场,走过大师每天早上问候的理发师的门前,行经夏天时卖艺人搭帐篷表演的空旷平地,走过气味难闻的单身汉公寓,钻过霉味湿重的拜占庭拱廊,经过易卜拉欣帕夏的宫殿和盘绕着三条蛇的石柱(我画过它上百遍),以及我们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绘的一棵梧桐树,进入竞技场,穿过栗树和桑树的绿阴,每天早晨,枝叶中总是挤满了扑翅乱飞、高声啁啾的麻雀和喜鹊。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入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血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党,昨天夜里闯入他家劫走了谢库瑞。这个傲慢、狂怒、声音尖锐的男人知道黑有一些画家朋友,知道他会来画坊。他挥舞着一把泛着奇异红光的闪亮长剑,暗示他有许多恩怨必须跟我算账,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我本想告诉他这其中有误会,却看见了他脸上失控的愤怒。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会愤怒地一下子就挥剑把我杀死。我多么想说:“求求你,住手。”

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高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障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着贯穿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身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零的身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满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身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通往我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 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入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身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 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 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涯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渴望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沈志兴 译)

【赏析】

这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有关土耳其细密画师们的故事,讲述他们的死生、信念、爱情和生活。这个故事,名为《我的名字叫红》,曾获得包括法国文学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和爱尔兰都柏林文学奖在内的欧洲三大文学奖。其作者就是200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杰出的悬疑小说,构思巧妙,悬念迭出,言语绚烂;这又是一部杰出的历史小说,海峡与船只、寺庙与广场、庭院与咖啡馆、柏树和梧桐树、小贩的叫卖、热烈的阳光,400年前的伊斯坦布尔是如此的诡谲富丽,虚实难分;这还是一部杰出的爱情小说,缠绵悱恻,固执冷静。珠玉般精雕细琢的瑰丽文字,带我们进入一个宏大圆足的世界,一个正统的“红”的世界。

故事发生于16世纪末的土耳其奥斯曼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它位于亚洲与欧洲之间,连着黑海与地中海,是“东西方的金桥”,是东西方文明的碰撞点。16世纪中叶以后,奥斯曼帝国开始由盛转衰。在帕慕克笔下,当时的伊斯坦布尔战乱不断,“道德沦丧、物价飞涨,谋杀和抢劫盛行”,咖啡馆里聚集了流氓和叛徒,原教旨主义的艾尔祖鲁姆教派也开始扬名于世,社会动荡不安。

与国家的形势相似,数百年来吸取了波斯地区传来的灵感滋养、在伊斯坦布尔绽放盛开的绘画艺术——细密画也受到了威胁。细密画是文稿和书籍中的插图,追求平面空间的视觉享受,它运用阿拉伯几何和植物纹饰,并结合中国的传统山水画技法,极具装饰性,形象地记录着那些过往的事物。细密画家们所要呈现的,是真主安拉眼中的世界,安拉是世界的中心、画面的中心。这些“通过神之眼观看世界”的细密画家,在当时却遭遇着欧洲法兰克画法的挑战,面临着何去何从的痛苦选择。肖像画是邪恶的吗?人能够僭越真主安拉的位置吗?于是,小说中的绘画理念的冲突,带来了凶杀。

《我的名字叫红》采用了多声部的叙述方式,所有有幸占据一个章节的角色都在像主角一样发言,从各自的视角陈述各自版本的故事。帕慕克说,这种多重叙事结构的本意是希望巨细无遗地重现400年前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的丰美、灿烂的质地与风情,而且,视角的转换也反映出小说主要关注的是从我们的角度经由上帝存在的观点寻找过去的世界。于是,故事中的所有存在物都在说话,活人和死人,马、狗、树、金币甚至“红”这个颜色也能发声,说自己的故事。叙述成了每个存在物的生存方式。这些不同的“我”的叙述,次第串联,互为对应、弥补、诠释,或进一步生出复调、谜团与歧义。这种全视角的俯瞰,使一切都消融在安拉的注视之下,消融在更为宏大的背景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 众多叙事者中有个小孩,也就是寡妇谢库瑞的第二个儿子,名字也叫奥尔罕。帕慕克称,奥尔罕就是他自己。关于奥尔罕的许多细节,以及一个孤身母亲与儿子的关系的逸闻都是他的亲身经历。两兄弟无休止的争吵,敌对,求和,对母亲的独特情感都是自传性的。把这些细节放到这部历史小说里,不仅给了它一个个人的维度,还在某种意义上使历史与个人传记在小说中交织。

小说的结构颇像是拼图游戏,透过帕慕克奇异的书写方式,我们自一个死者——高雅先生的叙述开始这段惊悚的旅程。镀金师高雅被杀之后,他以死人的身份,自我表白并回溯以往:“我提醒你们: 我死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骇人的阴谋,极可能瓦解我们的宗教、传统,以及世界观。睁大你们的双眼,探究在你们信仰、生活的伊斯兰世界,存在着何种敌人,他们为什么要除掉我,去了解为什么有一天他们也可能会同样对你们下毒手……”伴随着缓慢、浓重的开端,故事逐渐加快节奏,并最终在找出凶手后达到高潮。

小说展现了细密画家两种不同的抉择。

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坚决地捍卫着细密画的传统,一直把那次被迫模仿欧洲大师作画的经历视为耻辱。他渴望达到前辈大师的壮丽层次,却痛苦地意识到这不可能。最终,在欣赏苏丹宝库中的传世美图时,他“勇敢、沉着、坚定地把金针插入了”瞳孔,看着世界的颜色“渗溢晕散,彼此相融”。奥斯曼大师用这种方式把真主眼中的世界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

“橄榄”,是奥斯曼大师的徒弟,他的父亲师从“波斯君王大布里士画坊中的一位著名插画家”,“师门背景可以追溯到蒙古时代的大师”。因此,“蒙古、中国与赫拉特大师的风格和典范已深驻于他的灵魂中”。作为杀人凶手的“橄榄”,其实是一个极端虔诚的艺术信徒,他认为“绘画的用意在于寻找安拉的记忆,从他观看世界的角度来观看世界”,但同时,他又渴望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毫无恐惧地绘画,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并坚信自己的作品应该得到应有的赏识和崇拜乃至流芳百世。

如何协调传统与外来因素之间的对抗?如何看待过去与现在的冲突?宗教信仰与艺术创作的冲突使“橄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于是,他先后杀死了高雅先生和“姨父”。书中,“人们将称我为凶手”和“人们都叫我‘橄榄’”的独白,生动细腻地展现了他内心的焦虑。当他凶手的身份被揭穿后,仿佛命运轮回般,“橄榄”被刺瞎奥斯曼大师的金针刺中双眼。他对黑、“鹳鸟”与“蝴蝶”讲述他杀人的过程,并向他们展示了杀死姨父后从他家拿走的那最后一幅画,那是他自己的肖像。他说:“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死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

“橄榄”并不是故意杀人,只是内心的道路尚未明晰。为了找到出路,他借机刺伤黑,夺门而出,想前往印度创造纯正的艺术。不过,他终究未能如愿以偿,在画坊前,他被黑的情敌哈桑杀死。

帕慕克以无比诗意温文的笔触,描摹出“橄榄”死亡的场景: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 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 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搅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涯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橄榄”的个人命运其实隐喻着细密画这一艺术形式的孤绝命运,不能见容于宗教,不甘流俗于民间,不敢脱离传统的庇护,不屑融合外来的创新,所以只能依靠取悦君王获得庇护,只能凭借苦心孤诣的成就求得安心。而“橄榄”死后不久,绘画艺术在奥斯曼帝国一落千丈。借由谢库瑞之口,帕穆克在书中说出了细密画被后人彻底遗弃的遗憾:“就好像入夜后家家户户关起房门、城市陷入夜幕一样,绘画也已无人理会。人们无情地遗忘了,曾经,我们透过截然不同的眼光观看过世界。”其实,不只是细密画,面对现代的冲击,有多少传统艺术被人们无情地遗忘了呢?时间,是最最强大无情的存在。

小说的结尾谈道:“事实上,我们并不在幸福的图画里寻找微笑,相反,我们在生活中寻觅快乐。细密画家们深知这一点,但这正是他们描绘不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用观看的喜悦取代生命的喜悦。”细密画家们不懂得这一点,所以他们走向了衰落。而在生活中寻觅快乐的谢库瑞却可以“把这个画不出来的故事”讲给儿子听,获得生活中真实的幸福快乐。

(周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