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赋》序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①, 使玉赋高唐之事②。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 其状甚丽, 王异之。明日, 以白玉。玉曰: “其梦若何?”王曰: “晡夕③之后,精神怳忽④,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 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⑤;罔兮不乐, 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 复见所梦。”王曰:“状何如也?”玉曰: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 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⑥, 不可胜赞。其始来也, 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 美貌横生:晔兮如华, 温乎如莹。五色并驰, 不可殚形⑦。详而视之, 夺人目精。其盛饰也, 则罗纨绮缋盛文章⑧,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披袿裳⑨,秾不短,纤不长⑩, 步裔裔(11)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被服, 侻薄装(12),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 宜侍旁,顺序卑, 调心肠。”王曰: “若此盛矣! 试为寡人赋之。”玉曰: “唯唯(13)。”
(录自萧统《文选》, 中华书局1977年版)
注释 ①云梦之浦——云梦, 古泽薮名。据《汉书·地理志》载,在南郡华容南,范围不大。晋以后经学家将古之云梦泽越说越大, 一般都包括洞庭湖在内。浦,水滨。②高唐之事——高唐,台馆名,在云梦泽中。此指顷襄王游高唐梦见巫山神女之事。③晡(bu)夕——黄昏时分。④怳忽——神思不定。怳, “恍”的异体字。⑤“寐而梦之”二句——寐(mei),睡眠。寤(wu),睡醒。不自识, 自己不能辨识。⑥瑰姿玮态——瑰玮的姿态。瑰玮(gui wei),奇伟、卓异。⑦不可殚形——不能穷尽其形容。殚(dan),竭尽。⑧罗纨绮绩盛文章——罗,用合股丝以“纱罗组织”织成的丝织品。纨,细致洁白的薄绸。绮,有花纹的丝织品。缋(hui),绘有彩色图案的丝织品。文章,犹言文彩⑨袿裳——袿(gui),妇女的上衣。裳, 下衣、裙子。⑩“不短”二句——意谓穿着典雅得体,长短、肥瘦合适。(nong),衣厚貌。纤,细长。⑾裔裔——步履袅娜的样子。⑿“嫷被服”二句——披着美丽的服装,脱去薄薄的内衣。嫷(tuo), 美好。被,同“披”。侻,同“脱”。⒀唯唯——应诺声。
赏析 宋玉的《神女赋》以婉转清丽的笔调,把神女姣艳、端庄、高雅的姿容、品格描绘得淋漓尽致。赋前的序文不仅与正文相映成趣,单看序文,也是一篇余韵悠扬的散文诗。
序文的宗旨是交代创作《神女赋》的缘起。一天,顷襄王与宋玉同游云梦泽,王使玉赋高唐之事。此夜王寝,在梦中与神女相遇。神女的美使王惊异。次日,顷襄王将梦中所见相告,宋玉进一步追问,但顷襄王“寐而梦之,寤不自识”,因而“罔兮不乐,怅然失志”,反而让宋玉细说神女的姿容。玉“唯唯”,遂驰骋想像,创作出《神女赋》。
序文值得称赏,一是对顷襄王梦境的勾勒简洁而传神,一是对神女姿容的描摹精彩而动人。
宋玉为顷襄王赋高唐之事,使顷襄王“精神怳忽”, “纷纷扰扰”。当日夜寝,“寐而梦之”;遗憾的是“寤不自识”,从而“罔兮不乐,怅然失志”。这里,对顷襄王梦境的勾勒虽然笔墨不多,却真切地传达出顷襄王对神女的痴情。顷襄王的痴情,鲜明地烘托出神女的美丽动人。
梦是一种心理现象,是由现实刺激引起的。梦具有自己的记忆,而这种记忆对于记忆材料是有所选择的。一般地说,梦所选择的多是在清醒时被理性判断为琐屑的事物。因此“在梦中某些事情是已知的和记忆的,而它在清醒状态却是不能够记忆的” (弗洛依德语)。这或许就是顷襄王夜梦神女“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虽见其“状甚奇异”却“寤不自识”的缘故吧?
宋玉为着满足顷襄王的欲望,驰骋想像,塑造了巫山神女这个令人神往的形象。在宋玉的笔下,这位女神“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 不可胜赞”。她“美貌横生”,仪表非凡,用最美好的语言来赞美也显得干瘪而笨拙,因为她“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请看她由远而近的神态:“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以日月比喻神女的面容,不仅刻画出她的明丽、皎洁,而且平添一层飘然的仙气。接着从不同侧面加以雕塑: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这是比喻她温文尔雅的内在品质;“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这是描绘她璀璨夺目的衣着服饰; “振绣衣,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这是描写她高雅的举止仪态;而她“嫷被服,侻薄裳,沐兰泽,含若芳”,又显得多么潇洒、飘逸,惹人爱怜。
序文着力颂赞神女——女人的体态美,不管作者是否自觉,其实是对人的内在生命的无限好奇与努力探索,激励人们通过他的颂扬去发现自己身上的宝藏。人体美所以值得赞美,就在于宇宙中还没有其他事物比人更令人惊异,更值得赞美,——因为“不断升华的自然界的最后创造物就是美丽的人” (歌德语)。人类在创造文明的过程中, 自身的躯体也不断完美。然而,当人们找到了各种充满理性的学说,理性地把人体变成各种“结构”系统并加上思维的组合时,无端地被异化为阉割了情欲、退化了灵性的“工具”、“机器”乃至“齿轮和螺丝钉”。相对而言,宋玉在那个距离“野蛮”还不算非常遥远的年代,敢于大胆讴歌人体美,——尤其是女性的体态美,或许是“人来源于动物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了人永远不能摆脱兽性” (恩格斯语),还敢于大写人的“动物性”骚动,而不像后世被划为“禁区”,将此类作品指斥为“淫靡”,或划归“统治者的贪欲和追求”。
生命哲学的崛起萌发了人的“动物性”的骚动和生命灵性的复苏。
如果承认人类在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在不断创造负载生命的“自我”,——人体本身展现着人类既往全部历史的光辉成果,那么宋玉描摹、讴歌人体美,正是呼唤人类情爱、原始生命力和创造力的回归与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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