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灵
西部的城。西关桥上。一年年
我看着南川河夏日里体态丰盈肥硕,
而秋后复归清瘦萧索。
在我倾心的塞上有一撮不化的白雪,
那却是祁连山高洁的冰峰。
被迫西征的大月氏人曾在那里支起
游荡的穹庐。
我已几次食言推迟我的访问。
日久,阿力克雪原的大风
可还记得我年幼的飘发?
其实我何曾离开过那条山脉,
在收获铜石、稞麦与雄麝之宝的梦里
我永远是新垦地的一个磨镰人。
古战场从我身后加速退去,
故人多半望我笑而不语。
请问:这土地谁爱得最深?
多情者额头的万仞沟壑正逐年加宽。
孩子笑我下颏已生出几枝棘手的白刺。
我将是古史的回声。
是逸漏于土壤的铁质。是这钙。这磷……
但巨灵时时召唤人们不要凝固僵滞麻木,
美的 “黄金分割” 从常变中悟得,
生命自 “对称性破缺” 中走来。
照耀吧,红缎子覆盖的接天旷原,
在你黄河神的圣殿,是巨灵的手
创造了这些被膜拜的饕餮兽、凤鸟、夔龙……
惟化育了故国神明的卵壳配享如许的尊崇。
我攀登愈高,发觉中途岛离我愈近。
视平线远了,而近海已毕现于陆棚。
宇宙之辉煌恒有与我共振的频率。
能不感受到那一大摇撼?
总要坐卧不宁。
我们从殷墟的龟甲察看一次古老的日食。
我们从圣贤的典籍搜寻湮塞的古河。
我们不断在历史中校准历史。
我们不断在历史中变作历史。
我们得以领略其全部悲壮的使命感
是巨灵的召唤。
没有后悔。
直到最后一分钟。
昌耀的诗总有一股旁人难以企及的笨重壮硕的艺术精神。他似乎不屑于浅斟低唱一己的情愫,而是要将土地的全部丰富性展示出来。读他的诗使我们领略到了吞吐大荒真力弥满的气象。这种气象险而不怪、硬而不瘦、阔而不空,原因是诗人在写自然时,总有一种深沉的历史穿透力运动其间,犹如一口长气,使诗显得庄严扎实百感横集!即便是一些抒情的短章也是如此。《巨灵》这首诗就是具有深沉的历史感的佳构。这首诗万象峥嵘但并非无迹可寻,我们要把握住“巨灵”是此诗的主体。它是什么?它是生命力拨动历史的手掌,是“我们不断在历史中校准历史。/我们不断在历史中变作历史”的一往无前的跋涉精神。这是《巨灵》的总内涵,也是它能超出一般景物诗的原因。
当然,一首诗的成功并不能指望所谓的历史感。诗人在操作技术上的独到之处是我们更感兴趣的方面。我们注意到,从语感上诗人采用了横断式,频繁的句号,艰涩的语流,意象的丛生性和切分带来的多音齐鸣,都恰到好处地展示了块垒嶙峋的地貌——历史的象征。这是一个泛灵的世界,每个意象都是自足体。这些意象大多未曾变形,未曾被揉搓得圆圆润润,它们静静地生长在那儿,使你的视线一片模糊。但正是在这种模糊中,你领略了土地的真容。昌耀的诗中,多次出现“黄河神”这个母性原型,她是一种生殖力、生命力、化万物而不言的象征体。在这首诗中,她的出现虽然不再具有统摄万物的意味,但她唤起了我们以往阅读昌耀诗歌的经验,那些诗就作为总体的大背景再次共时呈现了,她同时也具备了系统的文本结构意义。这种自觉的创作态度是目下诗人们很少意识到的(当 然,这只是附带一提的另一个问题)。对这首诗,不能采取“得意而忘言” 的阅读方式。其中每一个字、每一个意象都要注意,它们彼此若无关联,但又结合成一个稳定的结构,难以撼动,诗的生命,就 “自 ‘对称性破缺’ 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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