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声
这不歇气儿的
金黄的声音,
在金黄的阳光里
金黄的土地上飘荡……
啊,只要世上还有这个声音,
我的心就不会平静,
不管它在多远的地方,
也会款款地落在
我的耳旁。
我不再好奇地
盯着吹奏人,
那微闭的双眼。
我不再讪笑
满眼的红红绿绿,
也不再发傻似地瞧着
驴驮上的新嫁娘……
我的心开始在这声音里
隐隐地振动,
还一阵阵地发出
抑制不住的声响。
好像它也有
和这支唢呐一样的频率。
好像它也憋了整整一年,
和土地、阳光一样。
难道我的心里,
真有这金黄的声音,
既扎实又透亮?
啊,为什么它会
和千万支唢呐一样,
颤颤悠悠,
喜气洋洋,
不停不休地
响在这山间小路上?
我听见了它,
它招来了这么些
小娃娃和大姑娘。
他们也知道吗?
我多么喜欢无忧无虑的笑容、
崭新美丽的衣裳。
唢呐也是
世上的一面镜子,
把另外一种鲜花和色彩,
真实地映在自己的身上:
那缀着拼音字母的秋竹梅花,
那撒下银色星雨的焰火,
不再是土炕上织布时的梦,
它们已是一件件真实的衣裳。
啊,让我这悠悠的、亮亮的声音,
也跟着花花绿绿的腰带,
跟着旱船的桨,
在这欢笑闹嚷的人流里
起起伏伏,飞飞扬扬。
让它也响得人心痒痒的,
把那些还在窑里、
还在山上的人们
聚到这大路旁。
我听见了它,
我听见它
在金黄的阳光里、
金黄的土地上飘荡……
我心中的唢呐呀,
这才是你的命运——
永远被欢喜的人群高举,
还将在流淌的人群中闪闪发光。
啊,不是去迎什么神神,
吹奏唢呐的人就是
捧着甘露瓶儿的观音菩萨!
世上又要有一片开花的果林,
又要有一片翠生生的庄稼……
吹唢呐的人呀,
你吹出了甘露,
吹出了阳光,
也吹出了我的泪花。
梅绍静是当年北京知青,也是长期仍自愿留在陕北高原的少数人之一。仅仅用对那片温热凝恒的土地的爱情去理解梅绍静,显然是不够了。那么,梅绍静的魅力在哪儿?首先就在于她是用整个生命、整个青春为代价,去写着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灵魂的诗; 这决不是当年热情的延续,而是一个诗人终于找到民族的根、诗的根之后,产生的深邃的痴迷。读她的诗,我们会感到。她不是作为外来的客人去歌唱那片黄土,而是作为黄土上生长出来的一株槐树,根紧紧扎在土地上。是高原的风吹出了她叶片的声音,塑造了她自由摇曳遒劲朴拙的形象。这首《唢呐声声》就是她源于内在生命的献给黄土地的情歌。
粗犷热烈的唢呐声,在这里成了诗人情感生命律动的音调摹写,这种超越了语言的声音,却使诗人领悟的是一种更深层的语言。“这不歇气儿的/金黄的声音,/在金黄的阳光里/金黄的土地上飘荡……”在陕北,随手可触的一切都与黄色紧密相连。民族命脉中遗传下来的一种血缘,使梅绍静对黄色格外敏感,“金黄的声音”就这样牵动了我们的心,使我们想到它后面的更大的背景。所以,诗人说“只要世上还有这个声音,/我的心就不会平静”,这是整个黄皮肤的民族千百年来用一口长气吹出的生命的音响啊!
望着这迎亲的队伍,诗人“不再好奇”,那满眼的红红绿绿,在她心中焕发着生活的信心和滋润;那种笨重的、憨直的神情,使诗人领悟到一种内在的力量。她的心也开始在唢呐的声音里,“隐隐地振动,/还一阵阵地发出/抑制不住的声响。”这种声响的发出,暗示给我们:诗人与吹唢呐的乡亲们,已不再是欣赏与被欣赏、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唢呐的声音就是“我”的心弦的颤荡!它“既扎实又透亮”,是由于“我”的心已经全部属于高原了啊!“根”,又何须从自身外找?!
这首诗写得非常淳朴,但这种淳朴是不能简单地只从文字效果上考察的。诗人和语言的关系,决不是简单的派生关系,而是一种相互的选择和发现。我们注意到,梅绍静的语言和她置身其中的地缘文化环境是那么和谐,她绝少使用文人化的句式,而以一种貌似不大经意的口语(有些甚至是陕北俗语)人诗,这就使她的语言不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行文特点,而是和她的生命现象达成一种同构关系,就像彭斯之于苏格兰方言的关系一样,它们不能靠模仿、“修炼”,本身就是血液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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