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斯

2023-01-25 可可诗词网-探索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究竟那是什么人? 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谁
        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为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全身也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我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 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诗人张枣是极少数有 “定力” 的人。他是英美文学专业硕士生,专业学养很深; 他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时,正值中国诗坛一派欧美情调氤氲,大有 “西风压倒东风” 之势。照说,张枣应是此等 “香蕉人” 吧 (比喻黄皮肤者修炼一幅白种人心态)?但张枣是让人钦慕的有主见有独特精神脉息的诗人,1985年他发表了一个 “守旧” 的诗观,道是: 历来就没有不属于某种传统的人,没有传统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他至少会因寂寞和百无聊赖而死去。的确,我们也见过没有传统的人,比如那些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不过他们最多只是热闹了一阵子,到后来却什么都没干。而传统从来就不尽然是那些家喻户晓的东西,一个民族所遗忘了的,或者那些它至今为之缄默的,很可能是构成一个传统的最优秀的成分……传统从来就不会流传到某人手中。如何进入传统,是对每个人的考验。总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见《中国当代实验诗选》)。
        以上言说使我们恍如面对宿儒,但当时的张枣仅有23岁。这是当时极少有的诗学立场,它引起了有敏识能力的读者的嘉许。但不要以为张枣是应和主流意识形态的“继承传统”。真正的传统是“继承”不来的,因为具体时空的话语场所是无法继承的,是不可还原的。因此,张枣谈的只是如何“进入”传统。对诗人的写作而言,“进入”传统,必须包含着对传统的重新发现,它是传统精义的重新生成。“进入”,不是被动的承接而是积极能动的创造,它是和“变异”一起到来的。只有这样,传统才有可能“生还”,成为活生生的今天的一部分,成为不可测度的“熟悉的陌生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和今人的关系,乃是“谜语”与“诠释”的关系,它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美国诗人庞德深谙个中奥秘,他曾别开生面地“转译”了李白《古风六首》:“惊沙乱海日”,转译为“惊奇。沙漠在暴乱。大海的太阳”。“荒城空大漠”,转译为“荒凉的城堡。空空。广袤的沙漠”。而汉武帝刘彻的诗《落叶哀蝉曲》中,“落叶依于重扃”,被转译为“一片潮湿的树叶粘在门槛上”。也许我们要对庞德的转译报以会心一笑,但我们不想苛责诗人。我们知道,这不仅是转译,更是创造。庞德采到了中国古诗的真气,突出了意象切割带来的美妙陌生感。这才是有活力的“进入”传统,而非皮相的拟古。
        张枣这首 《何人斯》 也是对诗经中 “何人斯” 的拆解和重写。此诗以虚拟的女孩子的口吻,写出了初恋者的羞怯、恍惚,爱与怨含混难辨,自怜又自悔,欲言又止,舒心的伤感和欣悦的折磨。它的情感是朴实的,但言语又是诡谲的; 心在渴盼,眼睛却在躲闪。而且,此诗的诉说视角是奇妙地 “封闭”着,“我” 的心 “你” 现在还不懂呵! 这一切都在女孩子的内心展开,小伙子懵懂无察,教人叹息。这种结构很像 一出戏剧,置身其间者迷,观众 (读者) 却心知肚明。这种很 “现代” 的结构方式,其实在诗经中比比皆是。内视角、间离效果、场景感,在诗经中也多有出现。你瞧,这就是张枣,他出神入化,如盐溶于水般 “进入” 了传统,但写出的却是适合当代人趣味的、成色十足的现代汉诗。我们看到了纯正汉语那清明的外貌和诚朴的脾性,看到了汉风常驻,持之以恒。这样的汉诗,比那些低能的拟古主义者写出的 “当代四六句” 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此诗的意象平静又奇崛,令人叹为观止。写爱抚,“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而温暖”。写羞怯的心愿,“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让你全身也膨胀如感激”。写爱的情感历险,“想起/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写小伙子的英姿,“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马匹婉转,长鞭飞扬”。对此等语言功力,我们只有悉心享受,像 “门外的山丘缄默” 中心潮 (山势) 起伏。这首诗,格高境奇,语言有美妙的自指功能,我们应直接接受,不必去寻找另外的暗示与象征,那会破坏掉此诗的气韵贯通感。为更好体会张枣 “进入” 传统又能 “现代” 的复杂技艺,我这里再录他一首 《镜中》,供你欣赏——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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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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