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妇女杂志
从此窗望出去
你知道,应有尽有
无花的树下,你看看
那群生动的人
把发辫绕上右鬓的
把头发披覆脸颊的
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
你认认那群人,一个一个
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的一天,一个秋天的日子
谁是我的一个春天和几个春天
谁?谁曾经是我
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
夹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
我们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
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
人们看着这场忙碌
看了几个世纪了
他们夸我们干得好,勇敢,镇定
他们就这样描述
你认认那群人
谁曾经是我
我站在你跟前
已洗手不干
陆忆敏有一首诗向我们呈示了她的生命体验: “走过山冈的/鱼/怎么度过一生呢/长出手,长出脚和思想/不死的灵魂/仍无处问津”(《沙堡》)。这里,“鱼”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生命的困境。你放弃了家园,因为那儿窒息了你的生长,但你找不到新的家园,你注定要永远地流浪在苦难中,那理想不过是一座“沙堡”,经不起海浪的浸湿,更何论它的冲刷?!《美国妇女杂志》,标志着陆忆敏已经不再将体验局限于局部时空,而是更广阔地融人了全球一体化的焦虑中。
“从此窗望出去/你知道,应有尽有/无花的树下,你看看/那群生动的人”。美国妇女杂志,是诗人借以瞭望世界的窗子。诗人“从此窗望出去”,是为了感受另外的生命和生存形态。 她望到了什么? “无花的树” 象征那些人生命没有灿烂可言;而 “生动的人” 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 “生动”。——“把发辫绕上右鬓的/把头发披覆脸颊的/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一种冰冷的、隐蔽的、呆板的、反讽的感觉,错综在这些面孔上。诗人毋须再多说,表情作为人精神的 “呈形”,这一切都已经说尽了。诗人久蕴的悲剧体验又一次在异邦的同性身上得到了印证,“我” 就是她们: “你认认那群人,一个一个”,都是 “我” 的一天,“我” 的秋天的日子,“我” 生命过程的无数个春秋! 在思想的黄叶覆盖的 “沙堡” 下,整个世界无一漏网。这种深沉的感悟,也许是诗人受惠于西方现代哲学 “我是谁” 的母题,但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陆忆敏用自身的生命感性体验到的生存事实。
“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夹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我们剪贴这个词,刺透这个字眼/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在这里,肉体 “倒向尘埃” 的死,与精神寂灭被诗人视为一体了。精神的寂灭是比肉体的消亡更可怕的 “死”,活着而无所依归又与死去何异? 死去的人永远解脱了,而活着的人则要不断挣扎着拯救自己的灵魂。他们 “夹着辞典” (喻人类对自身的有限认识),翻到死亡这一页,反复探究,从不同的方位来审视它,最后仍是不了了之,“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将它夹回到 “词典” 之中。生命的迷茫! 灵魂的煎迫!人们啊,究竟何时才能牢牢抓住事物的根?!
“人们看着这场忙碌/看了几个世纪了/他们夸我们干得好,勇敢,镇定/他们就这样描述”。这里含有一种深深的悲悯和怀疑。“悲悯” 既是对自己的思而无获,也是对那些混混沌沌了此一生的肤浅之徒而发。有思想的人在思考着生命的意义,他们辛劳而 “忙碌”,一次次对自己的精神放血,但终无探触到终极经验。而那些混世者,却在一旁发出盲目的赞颂:“干得好,勇敢,镇定”,他们不知道,那些深刻的人灵魂在哭泣,心灵在分裂着,一切都不断地从头开始!诗人怀疑人类的悲剧根源是否能由人本身有限的智慧找到;或者说它是否不可能为人类现有的智慧所解决,所以,她决定“洗手不干”。这里有着一种深刻的悲哀,“洗手不干”与“夹着词典”之间有一种悖论。从这个意义上说,“洗手不干”就不再是退回到简单的生命存在形式,而是另寻新的途径去“干”了。
陆忆敏说:“即使在涉及死亡问题的时候,我也并不处于消沉之中”(《中国当代实验诗选》)。这是诗人对她的诗歌的看法。这首诗正是这样,它不是消沉而是认真地直面生存,并努力揭示它本质的东西。真正的消沉是回避,而不是对生存不断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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