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献
汉斯,有些时刻,整个头脑
旋转成一对流泪的眼,分开
的嘴唇,从死的深泉里狂饮,
那种凉味,这嘴还不必理解。
如果真有这种时刻,天使
会走进头脑,就象国王穿上
穷牧人的衣服,以示体恤民情。
有些时刻,言语不过是嘴唇
卑谦地轻贴上天使的手指。
(赵毅衡 译)
人热爱生命,人总要死亡,人在生命中走向死亡,这是人生的永恒悲剧。人就是在生命和死亡这永恒对立的两极之间游移、徘徊和挣扎。人的一生,是用他(她)的精神和血液浇灌自己的生命进程——也可以说是死亡进程,并给它们涂上一层眩目的光芒。作为文学中的文学的诗,便是这眩目光芒的一种奇特的精神折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诗是人的生命抑或死亡的产物。诗人自身的精神状态——他的生命或死亡意识——必然在诗中表现出复杂而深刻的矛盾。梅利尔的这一首诗,亦可作如是观。
诗人是从死亡意识这一角度切入诗的抒情的。诗人毫不顾忌地谈到了死——在他给江斯所题的“题献”中。他一贯喜用冷抒情方式,写“死”于此更如鱼得水。对于死,活着的人是难以体验的,这无疑是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寻常的形象难以驾驭它。诗人在选择意象时无疑遵循的是这样的原则:“出发点就是诗人的内心和灵魂,较具体地说,就是他的具体的情调和意境”。①在这里,既然写人的死亡体验,那么必然要涉及人的五官感觉,故而诗人将头脑、眼睛、嘴等引入诗中;在具体组合这些意象时,诗人又让它们大幅度变形,更准确一点讲,是诗人设身处地地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置于濒临死亡的边缘,唤起种种超常的感觉。诗人让大脑“旋转成一对流泪的眼”紧接着的“分开的嘴唇”,似有两种理解,或是理解成是头脑旋转成了分开的嘴唇,或可理解为是将一对流泪的眼进一步比喻成分开的嘴唇。诗人排遣出这些极度变形的意象以后,推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象,且称它为主干意象: “从死的深泉里狂饮”!人的全部身心感觉全部坠入“死的深泉”, “深泉”二字,揭示了人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可知,但诗人内心却不是平坦的草原而是起伏的山川,故而“狂饮”二字外露了他对生命与死亡的矛盾心理。他“狂饮”,但并不自信, 因此言道:“那种凉味,这嘴还不必理解”。不是不必理解,而是不能理解。这是人类在死亡面前的窘境。
摆脱对于死亡的不可知抑或是恐惧的方式之一,就是以宗教作为避难所。宗教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现象。是的,马克思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但同时他又指出: “宗教里的苦难即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象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②因此,宗教作为人类一种主要的精神生活方式,同样具有深刻和丰富的人生意义。看来诗人亦是信仰上帝的,至少他是从理解这样一个角度去看待西方世界的这一现实的,所以在他假设人坠入死亡的深泉时,他不失时机地让上帝派来的“天使”出场,让天使走进头脑,为死去的人们祷告:阿门!为了更形象化,诗人将天使喻为“穿上穷牧人的衣服”的“国王”,来“体恤民情”。
诗人的抒情线路不是直线上升,而是回复跌宕。这在其结尾中也可得到证实。他在写了死亡的到来,写了上帝的抚慰以后,还是情不自禁地裸露出对生命的依恋,所以“从死的深泉里狂饮”后并未“醉”倒,他还是回到了现实的土壤。嘴里吐出的言语(“嘴”的意象与前面的“嘴”的意象呼应) “卑谦地轻贴上天使的手指”,他,又重新跋涉在上帝为他指出的一条寻求慰安的人生之旅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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