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词派
五代十国时,南唐有几位比西蜀花间词派稍晚的著名词人,世称南唐词人,或谓南唐词派。
五代词有两个最繁荣的中心,一个在西蜀,一个在南唐。以时而论,西蜀词先兴;以成就而言,南唐词为高。从词派产生的基础看,南唐地处长江下游的南京,与当时的西蜀一样,土地富庶,物产丰富,少兵祸。因此,经济文化十分发达,统治者和宫廷贵族过着歌舞升平的豪华生活。“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因此,南唐词与“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的西蜀词一样,都是在宫廷和豪门显贵享乐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从词派的作者而言,西蜀花间词派的作者大都是宫廷豪门的清客,政治上没有重要的地位,文化水平也不很高。他们依恃山川的险固,大多沉溺于物质享受与感官刺激;南唐词派的作者都是统治阶级的上层人物,不但有很高的政治地位,而且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他们经常涉足于学术、艺术领域,在精神生活方面有更为高雅的追求。从继承的角度看,西蜀词派大多去掉了民歌朴素清新的特点,内容多是女人的娇娆,柔情的相思之类,使词的发展走入了调脂弄粉、描黛涂红的歧途,成为歌台舞榭、樽前花间的消闲品。而南唐词派,特别是后期的作品,大多继承了中晚唐七绝的风韵和抒情诗言情述志的特点,以抒情为主,其情深,其意远,其境高,非温飞卿、韦端己等人所能及也。清代著名词学家王国维曾指出:“冯正中堂庑特大,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因此,南唐词派的作品对后世的影响远比花间词好。
南唐词派的主要作家有冯廷巳和南唐二主即李璟、李煜。李煜的成就最高,影响最大。
冯廷巳(903—960),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南唐中主(李璟)时,官至宰相。他工诗,尤善为乐府词,是五代初词中的大家,与晚唐的温庭筠、韦庄鼎足而立。遗有《阳春集》,存词一百多首,真正可信者九十余首。
冯词多是女人、相思之类,未能尽去秾华。然遣词造句,清新秀美;言情写景,富于形象。他的不少作品清丽多采,委婉情深,“旨隐词微”,不象花间词那样充满了令人发腻的脂粉气。特别是在词的形象创造和艺术表现手法上,有较大的贡献。所以,陈世珍在《初春集序》中说:“冯词思深、词丽、韵逸、调新。”王国维称其《南乡子》中的“细雨湿流光”句能“摄春草之魂”。他不但首开南唐词派,而且其影响还远及于宋初。“上翼二主,下启晏、欧,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冯煦《成肇麐唐五代词选叙》)“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王国维《人间词话》)
冯廷巳最受称许的词是《谒金门》、《鹊踏枝》等十多首,例如《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清水。闹引鸳鸯香径里,手按红杏蕊。斗鸭栏杆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首词是写一深闺少妇“终日望君君不至”时那对景难排的春愁,遣词平淡自然,行文起伏曲折。它通过人物的行为和心理刻画,把主人公那百无聊赖的心境和“无凭谙鹊语,犹得暂宽心”的形象,多层次地活脱在我们眼前,读之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艺术造诣可谓深矣。
又如《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南唐衰亡的国势,象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笼罩在词人的心上;象一个难以赶走的幽灵,游荡在他们的词中,从而形成了南唐词派哀婉感伤的基调。这首词语言平淡清新,委婉含蓄动人。“香车系在谁家树”的深深忧虑,犹如柳絮杨花,纷纷扬扬洒洒……其喻甚妙,其意甚远。“托儿女之辞,写君臣之事”,是历代诗人的传统手法,也是冯词的又一特色。他把温庭筠以来的婉约词风更向前推进了一步,并为后来的晏殊、欧阳修等人所继承。
李璟(916—961),字伯玉,徐州(今属江苏)人,九四三年继其父李昇做南唐皇帝,史称南唐中主。他继位后期,外受周的威胁,内部党争激烈,在这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被迫去帝号,奉表称臣于周。他在位十九年,大多处于相当危苦的境地,“每北顾,忽忽不乐。”(《江表志)》因此,他的词也带上了浓重的感伤色调。
李璟是一个“天性儒懦,素昧威武”的人,在政治上失败是毫不足怪的。但他“多才艺,好读书”,“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风骚”。(《钓矶立谈》)后人辑录的书、表、小札等,仅存十七篇,还未必都是李璟自己所写。在诗词方面,诗,只有《全唐诗》录出的一首七律、一首不完整的七古和一些断句;词,只有《南唐二主词》中的《应天长》、《望远行》和《浣溪沙》四首。虽仅存四首,但颇有特色,很能代表李璟词的艺术风格。他最著名的代表作是《浣溪沙》二首: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依栏干。
这两首词,虽写离愁别恨,但境界更阔大,感慨更深沉。它一扫花间词派“镂金刻翠”的唯美主义倾向,抒写了十分真实的思想感情,把审美客体和审美主体和谐统一起来,显现出独具特色的艺术美。“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和“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尤其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句,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写得低徊、苍凉、幽远。就其语言的运用和艺术表现手法而论,这两首词确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李煜(937—978),字重光,李璟第六子,公元九六一年继位于金陵(今南京),史称李后主。九七五年十一月,宋兵攻下金陵。李煜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今河南开封),辱封“违命侯”,过着“日夕以泪洗面”的囚徒生活。九七八年七夕,宋太祖派人赐牵机药毒死,年四十二岁。
李煜工书,善画,晓音律,精鉴赏,“为文有汉魏风”。他一生著作甚多,但大都散失,后人辑有《南唐二主词》,仅存词三十余首。
李煜由皇帝成为阶下囚,真是一落千丈,前后生活的巨大变化,使李词判若两人所作,表现出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他前期的作品,以反映宫廷生活的风花雪月居多。因李终日在秦楼楚馆中倚红偎翠消磨岁月,故这个时期的词,很象南朝的宫体诗,带有较浓的“花间”色彩。但也有些词,由于作者长于引景入情,移情入景,并细腻地刻划了男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行为动作,在容貌、服饰上铺陈描写不多,因而宫廷色彩较少。如表现幽会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表现嬉戏的《一斛珠·晓妆初过》表现相思的《长相思·云一緺》,表现离愁的《清平乐·别来春半》等词,不但格调要高一些,而且表现手法和意境的创造方面,也比剪红裁翠的花间词略胜一筹。
李煜最好的词是他后期的词。亡国后,被囚禁、被侮辱的痛苦,使他从醉生梦死的生活中清醒过来,不能不面对无情的现实,在词中倾泻自己“日夕以泪洗面”的深哀巨痛。因此,这一时期的词,完全脱去了花香柳软之类的脂粉气,充满了一个不幸者的深沉与悲哀,格调十分苍凉凄婉。例如他的代表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语言直朴,感情深沉,意境开阔,音韵优美,深得词人婉约沉郁之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比喻贴切,形象生动,直抒胸臆,不假雕饰,既是内心愁苦的独白,又是情感凄苍的流露,更是亡国之君的一曲哀歌,在抒情词中自属上品。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虽不失为佳品,但不免有纤巧雕琢之痕,不及李煜词来得自然、淳朴、流畅,难怪后人说:“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谭献《谭评词辨》)千百年来,这首词引起多少失意之士的共鸣,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因此,王国维称李词是“以血书者”。
又如《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用白描的手法,贴切的比喻,鲜明的艺术形象,构成了画笔所不能达到的艺术境地。把自己所处的环境,亡国之痛的心情,求之不可再得的叹息,刻划得淋漓尽致,细致入微。“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句,似清气盘空,若有若无,欲觅无处寻,悠然而自远,构成了一幅难以言述的幽微境界;如野云孤飞,若即若离,具有流水清音式的音乐美,其高远微妙之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也。
李煜的词造句平易,自然明快而接近口语。例如《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此词仅二十七字,娓娓道来,流畅明白,动静合一的时空画面,纪实性极强,呈现出一种图画音乐式的美,具有十分感人的艺术魅力。李词的抒情,善于概括,富于暗示,含蓄蕴藉,词中并无一个“愁”字,但凄凉哀伤的情思极浓,真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此外,如《望江南·多少恨》、《鸟夜啼·林花谢了春红》、《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菩萨蛮·人生愁恨何能免》等,都为这一时期所写,也是人们广为传颂的名篇。
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在他大量的言愁写恨之作中,善于将抽象而又微妙的离愁别恨形之于生动具体的事物。如“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等句,都是千古流芳的绝妙好词,表现出巧夺天工的艺术技巧,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李煜的词,就其思想性而言,是不高的。但它摆脱了五代词花间樽前浅唱低吟的窠臼,冲破了花间词派“镂玉雕琼”的藩篱,在生活感受的深度上和艺术表现的手法上有很高的成就。在李煜以前的很多词人,其作品的题材和境界都十分狭窄,虽有一些较好的作品,也往往是“诗余”之作,各方面都还不够成熟。李词(主要是后期的词)则扩大和提高了词表现生活与抒发感情的能力,显示出词的发展方向与潜力,对后来豪放派词家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亦有很大的影响。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在紧接着李煜之后的宋代,词家蜂起,词作达到高度繁荣的境地,成为标志一个时代特色的文学体裁。
总之,宋词的兴起与繁荣,是和南唐词派的影响分不开的。南唐词派对宋词的成熟与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贡献。因此,南唐词派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值得我们重视和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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