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词派
花间词派,是出现于五代西蜀的一个词派。这个流派以唐末词人温庭筠为鼻祖,包括皇甫松、韦庄、薛昭蕴、牛峤、张泌、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和凝、顾敻、孙光宪、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玽。因五代后蜀的赵承(崇)祚所编《花间集》(我国最早的一部词集)选入了以上十八人的五百首词而得名。这十八个词人,除温庭筠、皇甫松外,几乎都是西蜀人或流寓西蜀者。
从晚唐到五代十国,是军阀纷争、政局混乱、中原动荡、笔砚难安的时代。当时的西蜀,却因战火不及而较为安静,偏处于此地的王公大臣和一些文人得以苟且偷安。他们酣歌狂舞于“花间”,醉生梦死于“樽前”。就这样,适应歌台舞榭需要的那些裁红剪翠、专写女人的艳词,便大量产生出来,在艺术上逐渐形成了婉丽香软的花间词派。正如欧阳炯在《花间集叙》中所说:“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由此可见,花间词大多是豪门贵族的公子佳人和依附他们的文人寄情声色的产物,这些人将词写在花笺上,举起纤纤的玉指,接着板拍来唱,他们所写的都是清丽的文辞,用来配合娇柔的舞姿……,这说明赵承(崇)祚选词时偏重于应歌。除了鹿虔扆和李玽等人的个别抒写家国沧桑之感的篇目而外,花间派的词作有以下共同特点:
一、题材内容狭窄,深受南朝宫体诗的影响,大多写闺阁闲愁,儿女相思,脂粉气很浓,是酒边樽前的娱宾遣兴、咏唱调情之作。
二、艺术形式上大多秾艳绮媚,婉约绵密,辞藻华丽,刻意追求语句的音色美和表现女子的情态美,有的格调很低下。
花间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温庭筠。温庭筠(812?—870?),本名歧,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他出身于没落贵族之家,少年时即善于写诗作赋,精通音律、熟悉词调。他长期出入歌楼伎馆,饮酒作乐、生活放浪、不修边幅,因而为当时的士大夫所不齿,终身考不起进士,潦倒困顿,直到晚年才做了方城尉和国子监助教。相传他才思敏捷,每次参加考试,押官韵作诗从不起草,“但笼袖凭几,每赋一韵,一吟而已”(见《唐摭言》卷十三)。在考场作赋因他“八叉手而成八韵”,人们就叫他“温八叉”或“温八吟”。有人认为他的诗风与李商隐相近而并称“温李”,实际上,二者还是很不相同的。
温庭筠是晚唐时期的文人中写词和用调最多,对后人影响也最大的作家。现存的词作有七十六首(用了十八个调),后人辑在《金苍词》(又名《金苍集》)中;另有《握兰集》已失传。《花间集》中选录了他的六十六首词,数量为该派之冠。
温庭筠的词以女人为主要题材,其中有半数以上是直接描写女人的容貌、思绪、服饰和体态的。他用词的形式塑造了很多富贵娇艳、有无限情思的女性形象。温词爱写闺房的摆设、生活,儿女间的离愁别恨。
温词的主要风格是“香而软”,代表作是《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通过对一个女子起床后由画眉弄妆到梳洗着衣的简单过程的描述,表现了贵族妇女空虚苦闷的心情。词人以“双双金鹧鸪”作结语,反衬了独居无郎的女子心事重重,尽在言外。其中所用的鬓云、香腮、蛾眉、绣罗襦、金鹧鸪等词,都绮丽夺目,确实给人以温香之感。温庭筠有一些表现妇女离愁别绪的词,是很有特色的,如《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这首词既表现了作者对妇女凄凉处境的同情,也曲折地反映了他自己在政治上遭受统治阶级排挤的心情。由于刻画细腻而得到了很多不幸女子和失意文人的共鸣。此外,他的《梦江南·梳洗罢》意境开阔明朗,感情真挚深沉: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这首古今传诵的名篇,写的是一个思妇早起后刚梳洗完毕,独自一人倚楼望夫,始终没有盼到良人归来而愁肠欲断的情景。形象鲜明生动,心理刻画细致入微,景物描写起到了烘托人物、深化主题的作用。
温庭筠的词,善于捕捉人物形象中最有特征性的情态加以精细的勾勒,使其真实生动、栩栩传神,如《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抓住了美人弄妆时懒洋洋的情态,表现了她孤独苦闷的怨情。温词也善于选择富有典型特征的景物构成一种艺术境界,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特写镜头,却色彩鲜明地衬托出人物的如花容貌,同时又委婉地表现出美人命薄如花,只能靠容貌、娇态去换取上层男性宠爱的可悲命运。再如“斜晖脉脉水悠悠”,这既是凄清的景物画面,同时又含蓄地暗示出了行人的悠悠不返和闺中人的空自脉脉含情。温词还善于运用衬托、对比和渲染等手法,在短小的篇幅中刻画主人公复杂的心理活动。如“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其中既是雨夜梧桐的写景,又有寂寞女子深闺不寐的哀愁,更有风雨摧残、长夜难明的身世不幸的痛苦,给人以真切细腻、蕴藉深沉之感。温词同时善于修饰字句、谐调声律,富有文采和声情。他继刘禹锡、白居易等人之后,在词的艺术形式上作了大量认真的探索,把词从诗中解放出来,由民间转入文人手里,使之成为一种形式格律初步完善、规范的独立的文学样式,因而开拓了五代和两宋词的发展道路。但他的香软秾艳密丽的词风,也给后来的词人带来了不良影响,尽管过了半个世纪,西蜀那些词人还把他尊为鼻祖,形成了以绮丽香软著称的花间词派。
花间派中艺术成就最高的大概要数韦庄。韦庄(836—910),字端己,唐末京兆杜陵(今陕西省西安市)人。唐昭宗乾宁元年(894)进士,任校书郎、左补阙(门下省谏官)等职。晚年入蜀,先为西川节度副使王建掌书记之职。后来。王建称帝,韦庄官至吏部侍郎兼平章事(即宰相),第二年死于蜀。
韦庄能诗善词,早年即以叙事长诗《秦妇吟》而著名,被时人称为“秦妇吟秀才”。他的词大多是写女人的情爱和相思,内容与温庭筠相似,被人并称为“温韦”,但二者的词风却不尽相同:温“密而隐”,韦“疏而显”;温词艳丽工整,韦词清朗秀逸。
韦庄虽然出身于没落官僚家庭(是宰相韦见素的后裔),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大江南北漂泊流寓,五十九岁才中进士。他曾广泛地接融了社会现实,深受各地山水风物和民歌的影响,加之他“平生志业匡尧舜”、“有心重筑太平基”,是一个关心国事、看重功名的人,所以,他虽然也写艳词,内容多是风月女人,却不象完全沉溺于酒色之中的温庭筠那样浮薄华艳,显得要庄重清丽一些。如《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全篇以朴素明朗的语言,写一个青年女子梦中与爱人相见的情形及梦醒后的惆怅。这首词的写法新颖别致,没有雕琢堆砌的毛病,在平淡的话语中表达了深挚的感情。又看他的另一首代表作《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妄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词用白描的手法和女子的口气,写一个天真浪漫的姑娘,在春游时遇上了一位风流倜傥的青年而深深爱上了他,表现了女主人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而热烈地追求爱情幸福的性格。表情直率、语言浅淡、形象生动,近似于民歌(如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富有新鲜的生活气息。
由于韦庄在词的创作中爱用俗语和白描,不尚辞藻、贵在真情,常以民间词的情调写景叙事、抒发个人情感,把内容空虚的五代文人词,重新引到民间作品的抒情的健康道路上,并给以艺术加工和提高,所以,他的作品“情深语秀”,具有疏朗清新、质朴自然的民歌风味,对南唐的李煜和北宋的欧阳修、苏轼及南宋的辛弃疾、陆游,都有影响。因此,有人认为,他的多数作品虽然收在《花间集》中,却不该划入“花间派”,而应视为豪放派词人的宗师。
花间派中,别具一格的词人有孙光宪。孙光宪(约900—968),字孟文,自号葆光子,五代陵州贵平(今四川省仁寿县东北)人,后唐时为陵州判官。后唐明宗天成初年,避难江陵。当时,高从诲据荆州,称南平王,孙光宪在南平历任拾校秘书监御史大夫等职。后劝南平高继冲献三洲之地归宋,在宋任黄州刺史。孙光宪博通经史,著述很多,但多散佚。保存下来的词有八十四首,在花间派词人中数量最多。其中有六十一首收在《花间集》里,另二十三首见于《尊前集》,还撰有笔记《北梦琐言》等。
孙光宪和温庭筠、韦庄及其他花间派词人的相似之处是,也有很多描写女人容貌体态和心理活动的艳词,但他的题材内容要丰富一些。与多数花间词的浮艳、绮靡的风格所不同的是,他善于用清健爽朗的笔调倾吐闺门女子的愁情。先看看他的代表作《谒金门》: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紵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这首词是写别离。一开头就破空而来,直截了当地断言“留不得”,接着却出人意外地翻过来说“留得也应无益”,这两句包含了两层相反的意思,引人很想往下追寻。之后就从对方的可爱又可恨的具体情状去说明前面断言的真实性。象这样突兀而起后笔锋急转、既坦率又峭劲的写法,能产生一种疾致抑扬,错落有徐,音韵回环的声情美,这在《花间集》中是少见的。
孙光宪的词还善于从景物描写中抒发感情,例如《浣溪沙》:
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
这首词上片写江上秋光,下片写由景物引起的深长情思,末句以景结情,和起句拍合。全篇做到了上下一气、联系紧密,相得益彰,情景交融。
在花间派中,孙光宪还扩大了词的题材内容。如他的《定西番·鸡禄山前游骑》,写的是边塞戎马生活,风格雄健、节奏紧凑,一气呵成,干脆利落,色调明朗。又如他的《风流子·茅舍槿篱溪曲》,不仅描写了水乡的风物,还表现了农妇辛勤的纺织劳作,语言朴素、层次清楚、生活气息浓郁。
孙光宪的词,风格确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的评价:“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少闲婉之致。”
花间派,是我国词学史上最早的一个流派。肇始于晚唐,形成于五代时期的西蜀。该派作者多是宫廷豪门的清客,象温庭筠一样政治地位不高、生活空虚,多依靠贵族而苟活。因此,他们是为适应豪门宫廷的娱乐要求而写作,内容自然离不开歌妓生活与男女间的离愁别绪。加之当时六朝宫体诗的势力仍然很大,他们便继承了宫体的遗韵,摹拟温庭筠“香而软”的格调,去表现封建统治者的弦歌饮宴、追欢逐乐。花间词的内容大多单调贫乏,是苟安度日的统治者点缀升平的消遣品,其中很少有时代战乱的影子和个人襟怀的坦露,对后世词坛产出了消极影响。
除温庭筠、韦庄、孙光宪之外,欧阳炯、李珣和鹿虔扆的少数作品也是值得称道的。如欧阳炯的《南乡子》(以“路入南中”为代表的八首)和李珣的《南乡子》(以“乘彩舫”为代表的十七首),象一幅幅南国风俗画,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南方的风土人情,有浓厚的地方色彩。这样的题材内容,不仅在唐五代词里别开生面,就是在宋以前的诗歌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又如鹿虔扆的词多感慨之音,如《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寓情于景,以曲折的笔法抒写了自己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还有他的《思越人》中的“双带绣窠盘锦荐,泪浸花暗香消”这句,被词家推为绝唱。
在花间派的少数词(如前所述),或写乡愁旅思、或者感伤国亡,有楚骚遗风;或者描绘边塞、南国和农村风光,有地方色彩和生活气息;或者构思精巧,造语清新,婉约含蓄;或者感情真率,形象生动,带有民歌风味,等等,总之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较高的艺术性,在创作上,对宋代的婉约词和清代的常州词流派,产生过不同程度的良好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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