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赘蒋竹山》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辗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叫一声,精魂已失。慌了冯妈妈,进房来看视。妇人说道:“西门庆他刚才出去,你关上门不曾?”冯妈妈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来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冯妈妈向妇人说,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请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勉强茶汤已罢,丫鬟安放褥垫。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因见妇人生有姿色,便开言说道:“小人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必有属纩之忧矣。可惜,可惜!”妇人道:“有累先生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竹山道:“小人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痊安。”说毕起身。这里使药金五星,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他的药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渐渐饮食加添,起来梳头走动。那消数日,精神复旧。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这蒋竹山从与妇人看病之时,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于是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妇人盛妆出见,道了万福。茶汤两换,请入房中。酒肴已陈,麝兰香蔼。小丫鬟绣春在傍,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妇人高擎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竹山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因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妇人道:“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妇人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席间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说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又一件,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妇人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来。”竹山道:“曾吃谁的药来?”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知道甚么脉!娘子怎的请他?”妇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还是拙夫没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还有子女没有?”妇人道:“儿女俱无。”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岂不生病。”妇人道:“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喜欢的势不知有无。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妇人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妇人听言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宿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已成其亲事。
竹山饮至天晚回家。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家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过其日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的。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正是: 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赏析】
蒋竹山,是住在清河县城里的一位医生,在小说中是很不起眼的一个普通的小人物。毫无疑问,《金瓶梅词话》是一部大书,大就大在所描写的明代中、晚期的社会是极其深刻地、真实地表现了当时的现实。而社会是由各个阶层的现实人物构成的。上至皇帝老子、朝廷命官、豪门权贵,下迄商人、奴仆等等生活在最底层的市民,通过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和命运,织成了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社会生活图画。小说中的蒋竹山,“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他在县里的大街口行医,本来在《金瓶梅》的人物世界中,是没有他的位置的。唯因李瓶儿的生病,才把他也卷入了进来。如果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一心专管行医的厚道人,也许也就会如历史上的过客那样匆匆而过,谁知他偏是一个“轻浮狂诈”的人,所以在给李瓶儿治病以后,最终也付出了沉重的生命代价。
蒋竹山的医术是很高明的,药到病除,有妙手回春之功。李瓶儿在他的药物调理下,很快地恢复了健康。然而,他的“轻浮狂诈”的个性,使他在给李瓶儿治病的同时,也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而李瓶儿恰恰又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她在西门庆家中自认得不到主子的宠爱,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女人报复的心理,所以两情相悦,一拍即合。小说在叙述两人的结合前,有一节“房中饮酒”的描写,文字虽然比较简练,然而却写得很精彩。如果把它与小说前面在王婆家中西门庆和潘金莲对酌的场景对照着阅读,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用笔不凡。他先用叙述语言简单地交代了李瓶儿这次“房中饮酒”的缘由,乃是为了感谢蒋竹山治好了病。“饮过三巡”后,作者笔锋陡转,直奔主题。蒋竹山“先用言以挑之”,接着连问七个问题,个个触到了李瓶儿的心上。这七个问题,一个紧接一个,犹如一串连珠炮,“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从中我们也看到了蒋竹山的性格:既聪明又狂诈。他先问年龄,再问病因,又从得病问到得病时间,何人看病,家中子女,别进之路,婚姻状况等,显得相当热心、关心,表现出完全的真诚姿态。小说在这类艺术描写中,把人物的性格写活了。尤其是他对西门庆的评价,入木三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同时还叙说西门庆的不妙处境。一番话,句句入理,字字如重锤砸在李瓶儿的心结上,使她改变了心愿。在得知蒋竹山已丧妻后,决定招他入门为夫。
从蒋竹山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同样倾注了满腔的热情。《金瓶梅》世界中的小人物很多,作者并不因此而放弃了对人物性格的精心刻画。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很不容易的。而兰陵笑笑生却做到了。说《金瓶梅词话》是一部艺术精品,也许不少人会嗤之以鼻。如果在书中的一些看似作者的不经意描写之处我们细细读来,同样可以领略到艺术的魅力。《金瓶梅词话》的艺术成功,不仅仅表现在那些高头讲章或主要生活场景的描写上,也不仅仅表现在重要人物性格的精心刻画和言行举止的细致叙述中,就是在一些于小说中出场不多、并非主要的人物身上,也同样是如此。这就是一部文学名著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