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劾提刑官》
话说安童领着书信,辞了黄通判,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察院住札,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我在此等着放告牌出来,我跪门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已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二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才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在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甚么的,这安童方才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安放于书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书曰:
“寓都下年教生黄美端肃书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 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华札,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每有感怆,辄一歌之,足舒怀抱矣!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当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冤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宣。仲春望后一日具。”
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从便门放出。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铃了关防,差人赉送东平府来。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明文下来,沿河查访苗天秀尸首下落。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这狄县丞率领一行人,巡访到清河县城西河边。正行之际,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着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遂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去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覆了狄公话。狄公即拘了里老来,用锹掘开岸土,深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令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何而死。”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回覆曾公,再行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曾公寻思:“既是此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又说:“干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这安童见其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执称苗青主谋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
【赏析】
苗天秀之案难道就这样结案了吗?杀人的苗青难道可以如此逍遥法外?封建的司法机器不可靠,然而,西门庆之流如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即使从传统的道德来看,也是不被容许的。从小说的具体描写来看,兰陵笑笑生正是这样来认识这一案件的。因此紧接着上面叙述的故事后,又把笔锋一转,写了一段有关道德的“格言”,并且把笔墨洒向安童。安童,是苗天秀的仆从,年龄虽小,但在这个案件中,作者却赋予了他重要的使命。先是跟随主人外出,遭到了被江贼抛入大江的厄运;然后是他大难不死,为人救起而使案件得以破解,并且抓获一干犯人。在法庭上,又是他提供了有力的证词而使江贼伏法。如今眼见西门庆贪赃枉法,放走杀人犯苗青,使苗天秀之死未得彻底昭雪,于是他又奋起,走上了为主人告状伸雪之路。
西门庆在判案中,“只把安童保领在外听候”,安童利用这一条件,来到京城,向黄通判投状申诉,称西门庆一伙“使钱提刑,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得报”?这黄通判原是个较有正义感的官员,听了安童的申诉后,“连夜修书,并他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这一来,苗天秀的案件又起波澜。可这一次倒霉的乃是贪赃枉法的西门庆了。因为安童遇到的是曾孝序,“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案件有了重大的转机。
曾孝序从安童手中收下了黄通判的信和诉状,立即批转东平府“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慌得东平府尹胡师文手脚无措,即调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查办。这狄斯彬不敢怠慢,率众来到清河县,掘地验尸,查明真相,却认为是寺中僧人所为,真乃乱点鸳鸯。后经曾孝序明察,又经复审,才使案情昭告天下。于是他一面差人星夜前去扬州捉拿苗青,一面行文向上揭发西门庆和夏提刑的贪赃枉法之罪。
在小说《金瓶梅词话》中,曾孝序的出现,是个难得的亮点。全书出场的大大小小的封建官员约有数十人,其中唯有曾孝序和黄通判两人是作为正面人物而亮相的。这一点,也恰恰符合封建社会的实情。在这个一切都烂透了的垂死的社会肌体中,总算还有一二盏灯点燃着光明,让人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一点希望。然而,他仍然敌不过强大的腐朽势力。在小说以后的艺术描写中,作者叙述了这件事的最后结局:西门庆在得到曾孝序参本问罪的消息后,曾被“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后经送礼给蔡京,终于得以保全自己,而曾孝序却反被贬官,黜为陕西庆州知州。后来,蔡京又公报私仇,制造假案,将他除名,流放荒漠之地。至此,苗天秀案收场。
苗天秀命案,也许只是在封建社会中浮上台面的一个很普通的案件,然而它却牵动了统治阶级的神经中枢。这件攸关人命的案件,自从进入司法程序以来,却在金钱的作用下被扭曲了方向:明明是人证物证确凿、事实清楚、犯罪人也供认的案件,结果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正派官员流放,混账官员中饱私囊,罪犯逍遥法外。邪恶战胜了公理,而正义得不到伸张。综观全案,江贼罪有应得且不去说它,而苗天秀最为惨烈,巨富之家顷刻穷尽,而且搭上了一条生命却难以伸张;西门庆等虽然虚惊一场,但“黑吃黑”得来的财物却足以让他可以享受好一阵了;蔡京是既得财,又去掉了政敌,可谓双赢;主持正义的曾孝序却为正义所累,在威权下丢官走人,被迫流放荒漠;而安童则有冤难伸,终日痛苦度日。这是社会在经历了苗天秀一案后的残酷的现实。由此读者大概可以认清明代社会世风的一点真相吧。
《金瓶梅词话》是一部擅长写实的小说。即如这个苗天秀案件来说吧,作者从它的发生原因到最后的结局一一写来,各个环节都叙述得清清楚楚,许多细节无一遗漏,用了整整三回的篇幅,把它写得历历在目。我们可以相信它并不是作者的凭空捏造,类似的案件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有可能是会发生的。而经作者之手,把它置于艺术的光环之下来审视。这在相当程度上成就了小说的巨大成功,因为它贡献于世人的乃是已经作者充分咀嚼过了的艺术真实。
在这里我们还应提及的是:安童的艺术形象创作得非常成功。无论是在明代的社会中,还是在小说《金瓶梅词话》的作家笔下,他都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物,普通得在大街上随处可见。在小说中,这类仆人也很多,包括许多侍女在内,但有谁可以拿来和正义的安童做比较。就是那个上了小说书名的庞春梅,在我看来,也不见得在艺术的塑造上比起安童来,有多少更为成功之处。至于人的品行和道德之类,两人更是不可相提并论。诚然,安童一类的仆人形象,在明代的小说作品中也不是孤立的。例如,冯梦龙的“三言”中就有一个“阿寄”的艺术形象。这个忠诚的老家人在主人处于困境之中时,主动帮助挑起全家的重担,任劳任怨,不计个人得失,终于撑起了一个家,等等。他们的性格中,有着许多共通的精神因素,这在实际上反映了当时社会对普通市民的一种期待和愿望。在研究《金瓶梅词话》时,这类艺术人物也不应被冷落于我们的视野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