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
吴月娘是西门庆的正妻,一家的主妇,贯串始终的重要人物。
然而,她是历来《金瓶梅》人物评价中分歧最大的一个形象。崇祯本批评她具“圣人之心”,是一个“可敬”的贤德之妇(第六十一回),而清代的张竹坡一反常态,效金圣叹攻击宋江的故伎,处处指摘她奸诈、贪婪、愚顽及纵容丈夫做坏事等等,竟论作全书中最坏的一个女人。时至今日,不少人还是把她看作是“一个阴险人物,只是披了一张假正经的画皮而已”。
吴月娘究竟何许人也?我觉得在分析她时必须把作者创作的主观意图与后人的客观认识区别开来。在作者心目中,吴月娘无疑是一个用来与“淫妇”们作对比的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恁般贤淑的妇人”(第十八回)。这在小说的最后结尾处表现得最清楚不过了:“……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也。有诗为证: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这一回,作者还通过普静师父的嘴说,她之所以有一个儿子,也是“平日一点善根所种”。显然,作者对她的盖棺定论是“善良”的。
吴月娘的善良、贤惠,固然与她“禀性温柔”有关,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个出身于吴千户家的小姐,深受了封建道德的熏陶,处处用三从四德来束缚自己。以顺为正,克尽妇道,就成了她的忠实信条。有一次,由于潘金莲的挑唆,她与西门庆一时不说话。这时,她的弟弟来劝她说:“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姐姐,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才显出你贤德来。”这就从侧面反映了她所接受的家教。在这类家教下,她作为西门庆明媒正娶的一个妻子,就必然将忠于丈夫、顺从丈夫作为生活的基点,从中显示出这个温柔女子的持重、宽厚、善良、贞洁的贤德来。
她忠于丈夫,首先表现在私生活上无懈可击。在西门家里,淫气冲天,人欲横流,而她足不出门,目不斜视,举止稳重,品格端庄,犹如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洁身自香。西门庆死后,她也一再摆脱了别人的引诱与威逼,保清白于最后。这不但与众淫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与三醮的孟玉楼也有区别。她帮助西门庆主持内政,也忠诚其事,处事公正。与五妾相处,不妒不骄,“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第六十四回),得到大家的敬重。就是潘金莲,在她面前也会感到有一种邪不胜正的压抑感。吴月娘为了西门庆“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吃斋祈天,诚心祝愿。后来,尽管李瓶儿先得子,她也关怀备至,视同己出。这一切都出于对丈夫的忠诚,不失为一个贤淑大妇的身份。
那么,何以谓月娘“奸险”呢?有人说,她让女婿陈经济出入内闺,是谓“引贼入室”;她为求子而焚香祷天,是故施巧计;诸如此类,可以说不是硬加罪名,就是无中生有。事实上,真要数月娘罪行的话,主要就是张竹坡说的这一点:
若夫西门庆杀人之夫,劫人之妻,此真盗贼之行也,其夫为盗贼之行,而其妻不涕泣而告之,乃依违其间,视为路人,休戚不相关,而是以为好好先生为贤,其为心尚可问哉?
特别如西门庆拐骗李瓶儿的财物时,她还出主意:“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 夜晚打墙上过来,方才隐密些。”后来,就是照这个法儿办,而且由吴月娘亲自领头接运,运来的财物又藏在月娘房里。从这情况看来。确实可以给吴月娘安上个助纣为虐的罪名。
不过,细细查察,本性善良的吴月娘对西门庆的“盗贼之行”并非事事怂恿或不闻不问,时或也有所规劝。就以拐骗李瓶儿财物一事,实际上是情热的李瓶儿甘心情愿送上门的,但吴月娘在处置时还是十分小心的。当花子虚死后百日,李瓶儿心急火燎地想搬到西门庆家里,说“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迭被,也无抱怨”时,吴月娘还是对西门庆讲了道理,阻挡了她,说:
你不好娶他休。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 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第十六回)
这几句讲得很有道理,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为了考虑西门庆的影响和免得找麻烦。第二十一回写月娘祈天时,就担心“夫主流恋烟花”,希望他“弃却繁华”,西门庆听后一时十分感动,说“我西门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崇祯本为了突出这一点,在第一回就加一段正面规劝西门庆少与应伯爵一干人去鬼混)。再如西门庆将无辜的来旺解官时,月娘也曾“再三将言劝解”:“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好要拉剌剌出去,惊官动府做甚么?”当西门庆不听劝解后,她出来大发牢骚,骂丈夫“恁没道理,昏君行货”,“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每说话不中听”!就是盗运花子虚家财物及图谋李瓶儿一事,她也曾苦口婆心地规劝过。请看第二十回当她听说西门庆为讨好潘金莲而骂她“不贤良的淫妇”时的发作:
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的来?……自古道: 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我当初大说拦你,也只为你来。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又买了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儿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他自吃人在他根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们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到如今反被为仇。正是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倒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
可见,吴月娘并非一味助纣为虐,不作劝告,而是往往劝了“不中听”,甚至当恶言,还要给她戴上一顶不贤良的淫妇的帽子。她感到委曲,感到懊恼,但在那个“夫为妻纲”的社会里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博得“贤良”的美名,不能不顺从,顺从,再顺从!因此,我们可以说,吴月娘的助纣为虐之行,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性的表现,而是屈服于“妇道”的产品。她的恶,完全是封建礼教逼出来的,是封建礼教三从四德之恶。
至于说吴月娘奸诈,也有点冤枉。在《金瓶梅》的娘儿们中,要数李瓶儿和她最老实,不机敏。她常常忍不住气当面骂人,或者中人家的圈套,上别人的当。特别是在西门庆身后,金莲、春梅肆无忌惮地与女婿偷情,秋菊一次又一次地来揭发,善良的她竟不相信。老伙计来保私扣了八百两的货,交回月娘的钱还不到本金的十分之一,却还赏了他二三十两。后来差来保送迎春、玉箫给翟谦,不但路上奸了这两个女孩,而且将赏得的两锭元宝回家时克扣了一锭,还将言语恐吓月娘。月娘不知是真,甚是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又拿了一匹缎子与他妻子做衣服穿。在这里,正如崇祯本所批:“月娘若呆,终不失为好人。”她斗败阴险、泼辣的潘金莲,并不是因为她的奸险胜于潘金莲,而完全是靠她正妻的地位、贞洁的历史、当时的公理,堂堂正正地将潘金莲压服。如第七十五回潘金莲撒泼,坐在地下打滚,自打嘴巴,松散头发,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因为潘金莲毕竟低人一等,不清不白,毫无道理。最后金、梅被斥卖,也完全是她们自作自受,并不是吴月娘施行了什么阴谋诡计的结果。这正如她识破奸情时斥责金莲所说的:“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的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臭烘烘在外头,盆儿罐儿都有耳朵!……我今日说过,要你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她作为一个正统的大妇,要守住丈夫留下的一切,是决不容许潘金莲败坏门庭,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断然措施的。
吴月娘就是这样一个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贤良正妻,是作者赖以平衡众多“淫妇”的“正面形象”。然而,由于她的“正面”的实质是“顺从”,“顺从”的对象又是一个西门庆!那么,在今天看来,其“正面”意义又有几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