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馆遇情郎》
一日,经济在楼窗后瞧看,正临着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载着许多箱笼桌凳家活,四五个人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船上有两个妇人: 一个中年妇人,长挑身材,紫膛色;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尽走入屋里来。经济问谢主管:“是甚么人?不问自由,擅自搬入我屋里来!”谢主管道:“此是两个东京来的妇人,投亲不着,一时间无处寻房住,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官人,不想官人来问。”这经济正欲发怒,只见那年小妇人敛衽向前,望经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告说:“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报,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纳房金,就便搬去。”这经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妇人一双星眼,斜盼经济。两情四目,不能定神。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倒像那里会过,这般眼熟!”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也定睛看着经济,说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夫么?”这经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那妇人道:“不瞒姑夫说,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经济道:“你两口儿在东京,如何来在这里?你老公在那里?”那妇人道:“在船上看家活。”经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
不一时,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须鬓。因说起:“朝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我兄弟第二的那里。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想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问:“姑夫,今还在那边西门老爷家里?”经济把头项摇了一摇,说:“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备周爷府中做了参谋官,冠带荣身。近日合了两个伙计,在此马头上开了个酒店,胡乱过日子便了。你们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间住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与韩道国一齐下礼。说罢,就搬运船上家活箱笼。经济看得心痒,也使伴当小喜儿和陈三儿,也替他搬运了几件家活。王六儿道:“不劳姑夫费心用力!”经济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计较。”彼此俱各欢喜。经济见天色将晚,有申牌时分,要回家,吩咐主管:“明早送些茶盒与他。”上马,伴当跟随来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韩爱姐不下。
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喜跟随,来河下大酒楼店中,看着做了回买卖。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经济心下正要瞧去,恰八老来请,便起身进去。只见韩爱姐见了,笑容可掬,接将出来,道了万福:“官人请里面坐。”经济到阁子内坐下,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少顷茶罢,彼此叙些旧时已往的话。经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涎瞪瞪秋波一双眼,只看经济,彼此都有意了。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顷,韩道国下楼去了。爱姐因问:“官人青春多少?”经济道:“虚度二十六岁。敬问姐姐青春几何?”爱姐笑道:“奴与官人一缘一会,也是二十六岁!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如今又幸遇在一处,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看见关目,推个故事,也下楼去了,止有他两人对坐。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来勾经济。经济自幼干惯的道儿,怎不省得?一径起身出去。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也做些道路,在蔡府中答应,与翟管家做妾,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皆通,甚么事儿不久惯?见经济起身出去,无人处,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经济正欲拔时,被爱姐一手按住经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便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一头说,一头走。经济不免跟上楼来。正是: 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经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休要作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经济道:“只怕此间有人知觉,却使不得。”那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搂经济在怀。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两个情兴如火,按纳不住。爱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姤在一处。正是: 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经济问:“你叫几姐?”那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说毕话,霎时云收雨散,偎倚共坐。韩爱姐便告经济说:“自从三口儿东京来投亲不着,盘缠缺欠,你有银子,乞借应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不可推阻。”经济应允,说:“不打紧,姐姐开口,就兑五两来。”爱姐见他依允,还了他金簪子。两个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谈论,吃了一杯茶,爱姐留吃午饭,经济道:“我那边有事,不吃饭了。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爱姐道:“午后,奴略备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见却,好歹来坐坐。”经济在店中吃了午饭,又在街上闲散走了一回,撞见昔日晏公庙师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诉说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中认了亲,在大楼开大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来。闲中请去庙中坐一坐。”说罢,宗明归去了。
【赏析】
浮浪不肖如陈经济,最后的结局虽遭惨杀,但却既有庞春梅对他始终关怀备至,又有葛翠屏与他再结连理,更得韩爱姐忠心不二,的确有些让人心意难平。如果说他与庞春梅还是以淫为主,而与韩爱姐却因淫而生情,颇有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影子。
韩道国和王六儿这对“史上最无耻夫妻”,却养下了后来堪作封建时代妇女表率的女儿韩爱姐——因为是五月端午生的,所以叫“五姐”,又叫“爱姐”。“五姐”固然让我们想到了西门庆家的“五娘”潘金莲,“爱姐”按张竹坡的说法,却是谐“艾”而意在疗救深陷色欲泥潭的陈经济(详后)。在她十五岁时,就被西门庆倒贴上嫁妆,送给了蔡太师的管家翟亲家翟谦做妾。那时第一次出场的韩爱姐“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似的”(第三十七回),借着媒婆冯妈妈的生动描述——“笔管儿”、“身子儿”、“脚儿”、“脸儿”、“鬼精灵儿”,将还是小姑娘的韩爱姐一路说得清韵可爱,而又隐约已透出其母的“风范”。待到西门庆死后,韩道国夫妇拐财远遁,到东京投奔女儿韩爱姐,这虽是我们第二次见到有关爱姐的话题,但关于他们的故事似乎已告完结。然而,就在一部大书堪堪就要结束的时候,韩爱姐却又平空出现,使情节顿生无限波澜,小说意蕴也因此而愈加丰厚。
按照张竹坡一贯的解读方式,韩爱姐的命名方式就可见出其中深意:“盖作者又为世之不改过者劝也。”因为五月端午正是悬挂、佩戴“艾草”的节令,艾可以“灸”以治病祛邪,而艾音通“爱”,因此,韩爱姐正是为改经济之过而来,只是这个浪子“虽有数年之艾在前,其如不肯灸何”?终究因为不能改过,而惨死刀下。
不过韩爱姐第三次出场,也是她初次正面亮相之际,却完全不像是一剂良药,而无宁是一副毒药: 看上去她已得了其母的真传,把自己的身体做了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本来女儿是当朝太师管家的妾,韩道国夫妇当年拐财逃奔而去,实指望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人有旦夕祸福,蔡京等一干朝内的奸臣都被参劾,杀头的杀头,坐牢的坐牢,“树倒猢狲散”,韩道国夫妇带着女儿,又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来了。“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也做些道路”,已非一日。韩爱姐“翠馆遇情郎”,“色诱”陈经济,实在是因为“盘缠欠缺”,也为了能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安身之所罢了。韩爱姐主动勾引陈经济的动机虽然不过在尽一个“私窠子”的本分而已,但不成想却使她对陈经济由奸生情,甚且之死矢靡它,忠贞不贰,不仅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让她与母亲王六儿有了本质的区别。与张竹坡所说恰恰相反,看上去陈经济才是医韩爱姐的“药”,正如西门庆是医李瓶儿的“药”一样。
尽管韩爱姐与陈经济的爱情(至少在韩爱姐一方是真挚和热烈的)使得全书在李瓶儿弥留之际嘱托西门庆的感人场面之后,终于又出现了一抹亮色——虽然已近结尾,“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事实上这段情节(和下一回开头的一部分)却非《金瓶梅》所独创。众多研究者们的研究结果告诉我们,它实际上来源于同属明代的拟话本小说,冯梦龙编纂的《喻世明言》的第三卷“新桥市韩五卖春情”(或者至少两者有共同的来源)。粗粗看来,除了人名、地名的略作改易之外,基本的情节框架甚至细节,两者都如出一辙。甚至,就连改易过的人名,也相似得不像巧合: 《喻世明言》中的女主人公也姓韩,排行第五,称五姐,与此处的韩爱姐的小名竟是一字不差!
虽然抄袭并不值得炫耀,抄来的故事再精彩也不能使抄袭者的头上添上光环,但在《金瓶梅》创作的时代,这样的“抄袭”是读者所不在意的。而《金瓶梅》在这里,却也并非是简单的“抄袭”,在多处改动的细微之处,还是表现出了小说家整体的构思和不同寻常的创造力。
翻看全书,类似本段这样的情况可谓比比皆是,研究者把这种现象称为“镶嵌”。《金瓶梅》中“镶嵌”进来的内容,远不止这一段情节而已,小说(包括话本小说、文言小说)、戏曲甚至诗词,都大量地作了引用。我们前面曾谈到它对于明代盛行的小曲的引用,以及它引用的方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还有如第一回至第六回以及第八十七回有关武松打虎、杀嫂的情节,基本上照抄了《水浒传》第二十三回至第二十七回的文字;第六十一回为李瓶儿看病的丑角人物赵太医,本是明代李开先的戏剧作品《宝剑记》中的人物;第七十三回薛姑子对吴月娘等人宣讲的经卷是《清平山堂话本》中的《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宋元话本《志诚张主管》的数段情节则分别散入第一百回春梅私挑李安事以及与李瓶儿、潘金莲相关的一些故事中……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据学者统计,《金瓶梅》所使用的诗词韵语更有90%以上抄自他书。而本书虽属白话通俗小说,但它对于文言小说的引用、模仿也不在少数。最值得注意的是,使《金瓶梅》倍受诟詈之性描写,很多都有所本,如大家熟知的包括第二十七回性狂暴在内的对于《如意君传》的“抄袭”,除了一为文言,一为白话之外,二者连性活动中的言语、行动都精确地相似。虽然由于其他文献的缺失,我们要重新恢复它所“镶嵌”的全部容貌,已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但《金瓶梅》里有大量前人的作品则是不容置疑的——虽然并不能以此论证它的成书方式就是所谓的“世代累积”型。
正如前述,《金瓶梅》对于他书的引用或曰在情节中对他种材料的“镶嵌”,并非简单的抄袭,而是依据自己的构思,融入自己设计的情节中,就如诗词中的用典一样,常常会形成“用来让人不觉”的效果。比如小说中的韩爱姐与话本中的韩金奴同样都有一个小名“五姐”,但两人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而对于故事发展推动力也完全不同。韩爱姐虽然出场较晚,但她却成为支撑起书中人物感情生活的最后一个人物,她与陈经济的故事,也因此成为李瓶儿与西门庆关系的一个镜像,虽然比之于后者,她们的感情不像李瓶儿与西门庆要经过极其复杂和多变的经历,显得太过于粗疏甚至突兀,甚至带有命定色彩的意味:“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 ‘倒像那里会过,这般眼熟!’”不过,《红楼梦》中的宝、黛初次相会,不也是有如此的迷惑么?当然,两者之间固然一俗一雅,其境界高下,不可以道里计,以此类彼,未免有渎于怡红公子之纯情,不过,谁又能说雪芹就不能从这片污泥当中拔出一枝清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