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奠
上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太好,坐在家里觉得闷不过,吃过了较迟的午饭,带了几个零用钱,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颜色的确与南方的苍穹不同。在南方无论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总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飞着,并且天空的蓝色,总带着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却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后底,你站在地上对天注视一会,身上好象能生出两翼翅膀来,就要一扬一摆的飞上空中去的样子。这可是单指不起风的时候而讲,若一起风,则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睁不开,更说不到晴空的颜色如何了。 那一天午后,空气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怜。我在街上夹在那些快乐的北京人士中间,披了一身和暖的阳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门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踏进了一家卖灯笼的店里,买了几张奇妙的小画,重新回上大街缓步的时候,我忽而听出了一阵中国戏园特有的那种原始的锣鼓声音来。我的两只脚就受了这声音的牵引,自然而然的踏了进去。听戏听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乌乌的大风,戏园的屋顶也有些儿摇动。戏散之后,推来让去的走出戏园,扑面就来了一阵风沙。我眼睡闭了一忽,走上大街来雇车,车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规矩折价。那时候天虽则还没有黑,但因为风沙飞满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经现出了黄昏前的急景。店家的电灯,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车马车洋车挤塞在一处。一种车铃声叫唤声,并不知从何处来的许多杂音,尽在那里奏错乱的交响乐。大约是因为夜宴的时刻逼近,车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会,奇装的女子想来是去陪席的。
一则因为大风,二则因为正是一天中间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时刻,所以我雇车竟雇不着,一直的走到了前门大街。为了上举的两种原因,洋车夫强索昂价,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钱化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铜子,不能应他们的要求,所以就下了决心,想一直走到西单牌楼再雇车回家。走下了正阳桥边的步道,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满了一身灰土,我的决心,又动摇起来,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着的一辆洋车问了一句, “嗳!四十枚拉巡捕厅儿胡同拉不拉?”那车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点了点头说:
“坐上罢,先生!”
坐上了车,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风沙,竟打不上我的脸来,我知道那时候起的是南风了。我不坐洋车则已,若坐洋车的时候,总爱和洋车夫谈闲话,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因为平时我们走路,若有一个朋友和我们闲谈着走,觉得不费力些。我从自己的这种经验着想,老是在实行浅薄的社会主义,一边高踞在车上,一边向前面和牛马一样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谈些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天,我本来不想开口的,但看看他的弯曲的背脊,听听他嘿嘿的急喘,终觉得心里难受,所以轻轻的对他说: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吧,你是那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胡同西口儿的车。”
“你在那儿住家吓!”
“就在那南顺城街的北口,巡捕厅胡同的拐角儿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苦,你们坐车的老爷们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气,真真是招怪吓!”
这样的一路讲,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车之后,我数铜子给他,他却和我说起客气话来。他一边拿出了一条黑黝黝的手巾来擦头上身上的汗,一边笑着说:
“您带着吧!我们是街坊。还拿钱么?”
被他这样的一说,我倒觉得难为情了,所以虽只应该给他四十枚铜子的,而到这时候却不得不把尽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铜子都给了他。他道了谢,拉着空车,在灰黑的道上向西边他的家里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却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远远的闻声就跑出来接他。把车斗里的铜子拿出,将车交还了车行,他回到自己屋里来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吸几口烟,就可在洋灯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兴致,大约还要喝一二个铜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讲些东西南北的废话,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钻进被去酣睡。这种酣睡,大约是他们劳动阶级的唯一的享乐。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伤感病又发了。
“啊啊!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处享乐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么!难道这也是病么?……总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吓,我不如你! ”
我在门口灰暗的空气里呆呆的立了一会,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觉的心酸起来。红润的眼睛,被我所依赖的主人看见,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复从门口走了下来,远远的跟那洋车走了一段。跟它转了弯,看那车夫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则门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来吃晚饭。
自从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车,竟有了缘分,接连的坐了好几次。他和我也渐渐的熟起来了,
中
平则门外,有一道城河。河道虽比不上朝阳门外的运河那么宽,但春秋雨霁,绿水粼粼,也尽够浮着锦帆,乘风南下。两岸的垂杨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间,也大有板渚随堤的风味。河边隙地,长成一片绿芜,晚来时候,老有闲人,在那里调鹰放马。太阳将落未落之际,站在这城河中间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门的城楼,似烟似雾的,溶化成金碧的颜色,飘飏在两岸垂杨夹着的河水高头。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来走走,好象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象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又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阴中,透出一条两条光线来,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饶风致。我一个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着无聊。无聊之极,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学习醉生梦死,便独自一个跑出平则门外,去享受这本地的风光。玉泉山的幽静,大觉寺的深邃,并不是对我没有魔力,不过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我,断没有余钱,去领略它们的高尚的清景。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的快乐地方,去寻些安慰的,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则门外,去坐在扬柳阴中,尽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气。我守着西天的颜色,从浓蓝变成了淡紫,一忽儿,天的四周又染得深红了。远远的法国教会堂的屋顶和许多绿树梢头,刹
射了一阵赤赭的残光,又一忽儿空气就变得澄苍静肃,视野内招唤我注意的物体,什么也没有了。四周的物影,渐渐散乱起来,我也感着了一种日暮的悲哀,无意识地滴了几滴眼泪,就慢慢的真是非常缓慢,好象在梦里游行似的,走回家来。进平则门往南一拐,就是南顺城街,南顺城街路东的第一条胡同便是巡捕厅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要进胡同的时候,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几声大声来。这声音我觉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马上就记起那个身材瘦长,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听得他好象在和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数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很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象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一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呢,还是因为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象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一种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好象是在默想他的被社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象在这沉默的忍苦中间,在表示他的无限的反抗,和不断的挣扎的样子。总之,他那一种沉默忍受的态度,使人家见了便能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车,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要感着一种抑郁不平的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我也无处去发泄,只好默默地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一声。有一天我在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寂,除了一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一阵灰来,此外别无动静的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的情调, 已尽够我消受的了,况又遇着了他,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价涨了一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说他的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化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了。……我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淡的星月,经过了几条灰黑静寂的狭巷,细听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着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这种直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存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心思,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这一天日暮,我自平则门走回家来,听了他在和人吵闹的声音,心里竟起了一种自责的心思,好象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样子。我静听了一忽,才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声音所挑动,我竟不待回思,一脚就踏进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房,只有一间小屋,小屋的一半,却被一个大炕占据了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的在那里数骂。两个小孩,爬在炕的里边。我一进去时,只见他自家一个站着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来。后来招呼了他,向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个女人,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经惯了,重复看出了他的两个小孩。我进去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女人说:
“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化完了。去买了这些捆尸体的布来。……”
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来。他一边向我问了些寒暄话,一边就蹙紧了眉头说:
“我的心思,她们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我不过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虽则也为他难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说:
“做衣服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我说完了话,忽而在沉沉的静寂中,从炕沿上听出了几声暗泣的声音来。这时候我若袋里有钱,一定要全部拿出来给他,请他息怒。但是我身边一摸,却摸不着一个铜银的货币。呆呆的站着,心里打算了一会,我觉得终究没有方法好想。正在着恼的时候,我里边小挂袋里唧唧响着的一个银表的钟步声,忽而敲动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时,当面把这银表拿出来给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迟疑了一会,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来;和他讲着些慰劝他的话,一边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顺手把表搁在一张半破的桌上。随后又和他交换了几句言语,我就走出来了。我出到了门外,走进胡同,心里感得到一种沉闷,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时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几颗星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刚起床,正在那里刷牙漱口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打门。出去一看,就看见他拉着车站在门口。他问了我一声好,手向车斗里一摸,就把那个表拿出来,问我说:
“先生,这是你的吧!你昨晚上掉下的吧?”
我听了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就说:
“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
他连说了几声奇怪,把那表的来历说了一阵,见我坚不肯认,就也没有办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着空车向东走去。
下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礼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门去。因为这是病后第一次出门,所以出了门就走住西边,依旧想到我平时所爱的平则门外的河边去闲行。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我以为那拉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以也就走了过去,去看热闹,一边我心里却暗暗的想着:
“今天若他们再因金钱而争吵,我却可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我家里寄出来为我作医药费的钱还没有用完,皮包里还有几张五块钱的钞票收藏着。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亲的脚跟前,也在陪着她哭。看了一会,我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和我一块儿站着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里叹息,有的也拿出毛巾来在擦眼泪说: “可怜哪,可怜哪!”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车的同伴认出了他的像貌,才跑回来告诉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横街南边的尸场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个水池里自尽过一次,经她儿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她捞救上来。过了一天, 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钱把她的男人埋葬完毕,且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方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 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我听了这一番消息,看了这一场光景,心里只是难受。同一两个月前头,半夜从前门回来,坐在她男人的车上,听他的诉说时一样,觉得这些光景,决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怜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样大的儿女,也觉得眼睛里热起来痒起来了。我心里正在难受,忽而从人丛里挤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赤足袒胸的跑了进来。他小手里拿了几个铜子蹑手蹑脚的对她说:
“妈,你瞧,这是人家给我的。”
看热闹的人,看了他那小脸上的严肃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样子,有几个笑着走了,只有两个以毛巾擦着眼泪的老妇人,还站在那里。我看看周围的人数少了,就也踏了进去问她说:
“你还认得我么?”
她举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仍复伏倒头去在哀哀的哭着。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觉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着,眼睛看见她的瘦削的双肩一起一缩的在抽动。我这样的静立了三五分钟,门外又忽而挤了许多人拢来看我。我觉得被他们看得不耐烦了,就走出了一步对他们说:
“你们看什么热闹?人家死了人在这里哭,你们有什么好看?”
那八岁的孩子,看我心里发了恼,就走上门口,把一扇破门关上了。喀丹一响,屋里忽而暗了起来。他的哭着的母亲,好象也为这变化所惊动,一时止住哭声,擎起眼来看她的孩子和离门不远呆立着的我。我乘此机会,就劝她说:
“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总没有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
“我……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的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方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
“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吧!”
她听了这话,又止住了哭,啜泣着对我说:
“我……我们……是不要钱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怜了。……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但是……但是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多钱,我没有定下来。你……你老爷心好,请你……请你老爷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罢! ”
说完她又哭了。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愈觉得难受,呆呆的立了一忽,只好把刚才的那张钞票收起,一边对她说:
“你别哭了罢!他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的坟前去。”
又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办过丧事,所以寻来寻去,总寻不出一家冥衣铺来定那纸糊的洋车。后来直到四牌楼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钱,要他赶紧为我糊一辆车。
二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后面车上的那个眼睛哭得红肿,衣服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那些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的叫骂着说:
“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于北京
人情味弥漫全篇的佳制——谈郁达夫的《薄奠》
读罢郁达夫的短篇小说《薄奠》,你一定会为那位人力车工人的悲惨命运喟然长叹!作品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让人情味弥漫全篇,泛起了哀婉绵绵的涟漪,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量。
郁达夫说:“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的自叙传”, “作家的个性,无论如何总需在他的作品中保持的”①。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是不难窥见到他的思想轨迹的。他一生充满了矛盾,坎坷不平的生活道路,使自己陷入了苦闷的漩涡:一方面不满现实,要求革命;另一方面表现得消极悲观。这反映在他的创作上,出现了浪漫主义的感伤的特异状态,形成了就是“这一个”郁达夫的艺术风格。他是为人们公认的一位才气横溢的作家,其作品不独语言清丽雅秀,而且抒情凝重浓烈,拥有众多的读者。他写于1924年的《薄奠》这篇小说,正是摄取了劳动人民苦难生活的剪影,以真切的描述,在作品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的形象上,裹挟着自己的悒郁,发出了愤世疾俗的呼号,情喷意泻,袭刺读者的心灵。也就是说,他在小说中用第一人称“我”来复现自我形象的某些特征,借此感叹人生,直诉胸中块垒,让读者去感受他自己的身影与心性。这样,一种饱含醇厚的人情味的细流,缓缓流进读者的心田,激起感情共鸣的浪花,伴着“我”的哀愁的抒放,一道去倾吐出对丑恶、黑暗的人间的愤慨……
《薄奠》中的人力车夫勤劳而诚实,希图以自己拼命的劳动,能挣到一辆洋车,从而摆脱车主的欺压。但愿望未得实现,最后走投无路,沉水自杀。 “我”怀着悲愤的心情,买了一辆纸糊的洋车,和衣服褴褛的车夫的妻儿去坟上祭奠,以慰死者的在天之灵。当然,奠品是菲薄的,然而却表现了贫穷的知识分子对劳动人民的深厚同情。这里的同情,犹如湍湍河水贯穿小说的始终,在一定程度上能使人们从中听到历史的涛声,同时也能给人们感触到作者对旧社会受苦人关心与怜爱的脉息。
写人,是不能脱离他的环境的。小说把人力车夫放在剥削压迫与被剥削压迫的社会关系中来表现其生活的艰难,通过“我”的所见、所感、所为,于“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情绪里,对“教人生存不得”的人吃人的社会制度进行了诅咒与谴责。这样写的好处在于能够从感情上打动读者,使之跟随着“我”的思想脚步,进入《薄奠》展示的世界,目击风沙满天,灰尘扑面的天地,是怎样地在折磨着一个为了养活家小而不惜多拉快跑的洋车夫,与“我”一样地感到悲愤难言,欲哭无泪, “闷受不过”,向着阴茫茫的高空,“长啸一声”。尽管作品的基调是低沉的,但却闪射着矢指残酷的世道的锋芒。郁达夫笔下的这个人力车工人,整天的劳累, “弯曲的背脊,嘿嘿的气喘”,竟使他易样改形,本来是瘦长而偏高的身材,却显得“不十分高”了,本来是才只有四十二岁的年龄,却衰老得“好象有五十多岁”。他可以把生命交给为摆脱被压榨被奴役的社会地位而“不断挣扎”所作的个人努力上,然而却不能将命运交给自己。物价飞涨,“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怎么去用微薄的收入换得全家的温饱? “一天到晚拉车,拉车的钱还不够洋车租主的绞榨”,他又怎么熬得过这含辛茹苦的岁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宁可“光着脊肋”,不做衣服,把“辛辛苦苦积下来三块多钱”省着, “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但是这种最低限度的要求,就象钻冰取火,并不能点燃出任何希望,最后终于在南下洼的大水中饮恨而死。死者死矣,留下的他的女人“眼睛哭得红肿”,一个八岁、一个三岁的孤儿凄凄哀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小说不是靠生活现象的外在衔接去叙写人力车夫的这些酸辛满腹的境遇的,而是靠“我”这一形象的融合,联缀了有着丰富的思想内涵的情节,这就便于以恳切真挚的笔致,从知识分子和劳动者的接触所产生的怜悯上,表达了作者同情与关注旧社会受苦人的感情。这说明郁达夫由于民主主义思想意识的提高,所以就能真实地揭示阶级对立的社会现实,表现了鲜明的爱憎。很明显,这位以感伤气息的作品昭然于文坛的作家,带着哀调,从社会环境的一隅里传到读者的耳膜,并带着蕴藏有悽戚的眼光,引导读者去看到整个的灰濛濛的社会生活图状。 “我”是一个一年三百六十日, “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强索昂价”的车子是雇不起的,只得去坐要钱不多的“街坊”洋车,这就认识了用“沉默寡言”来表示“无限反抗”的一位人力车夫。于是,小说就展开了他俩友谊地交往的描写,借此将人力车夫的苦难生活和不幸遭遇形影于纸上,同时借“我”的忧时伤世作了多少有些思想闪光的微吟低诉。 “我”坐在洋车上亲睹了人力车夫的“劳动之苦”,不免“觉得心里难受”,因此就情出自衷的倾囊相助;听到人力车夫令人心碎的哀言怨语,“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后来见到人力车夫因妻子替自己做衣服动用了三块钱影响到攒钱买车的计划就勃然大怒的情景,他暗地里赠送了一块银表;在人力车夫死后,他根据死者的遗愿到冥衣铺买了一辆纸糊的洋车来焚化,寄托着哀思……所有这些,告诉了读者: “我”是在由个人的贫苦而同情比他更贫苦的劳动人民。这种同情还不能看作是一般的乐善好施,而是两者“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的互帮互助,也是彼此从中获得慰借的感情交流。 “我”细听了人力车夫“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这就升华了“我”和人力车夫的感情,既把“我”的苦楚嵌入其间,又把类此遭遇的劳动者的“苦楚”延伸进去。因此“我”对人力车夫的同情,就不单纯是个人的感情联系,而是渗透着他对现实社会造成劳动者的悲剧的不满。他同情人力车夫,但却没有办法来解除对方的痛苦,“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几颗星来。”这里虽然没有提出反抗斗争的道路,虽然流露了前途渺茫的惆怅,但可以看得出“我”在所隐含的苦闷背后,发出了震颤人心的声音:希望啊,你在哪里?作者所以要写人力车夫积钱购车,挣脱剥削的锁链这幻想的破灭,所以要写主人公被生活的苦水淹没了的结局,意在指出劳动人民只凭压弯了腰的自我奋斗,是不能实现谋生存的希望的! “我”厌恶“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仇视“汽车中的贵人”,对这些寄生虫的看热闹,看稀奇,忍不住“狠命的叫骂着”: “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这厉声的呵斥,实质上是愤怒的控诉,并作为全篇的强音突出了作者的思想倾向,从特定历史阶段的现实的侧面,剖示了劳动人民灵魂上的创伤,抨击了不合理的丑恶社会!
《薄奠》的故事并不复杂,它不以情节的吸引取胜,而以情味的洋溢见长。作家不吝篇幅,用诗一般的语言,任情任性,率直率真地附丽在“我”的形象中,或发通牢骚,或作番感慨,或伤心暗泣,或沉思默想,或漫游遣闷,或借酒浇愁……凡此都可以看到郁达夫的个人生活记录。苦闷、忧郁、孤独、感伤,成了郁达夫生活历程中影随形出的个性,也成了郁达夫的作品反映这生活历程而自然地倾墨于笔端的个性。《薄奠》中的“我”,浪迹异乡,飘泊在外,潦倒不堪,心境乏佳,这就使得他多愁善感,黯然神伤。小说表现有关“我”的这些内容,挥洒似闲笔余墨,行文若旁生枝蔓,其实不然,细究起来你就会发现它无一不紧扣着主题的开掘与人物的刻画,同时你就会为“我”的情感的直接抒发所牵系而听到作者内心的独白。这种乱丝织锦的艺术功力,足以显出郁达夫技巧的成熟。例如,开头写北京天气的变化很大,刚才还是天晴日暖,忽而就是风卷尘飞,这固然含有鞭挞时局动荡,变幻莫测的寓意,更为重要的是要将小说的主人公——人力车夫,在风起暮至,夜市喧嚣的时刻唤出来与读者见面,暗示其命运悲苦的社会原因; “我”也正好在了解这个人力车夫具有善良的品格的基础上,与自身的心情和弦,奏出哀音袅袅的乐曲。 “我”坐在洋车上与人力车夫“无头无尾”地“攀谈”,下车后“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一下子产生了良好的印象。这时, “我”想象着人力车夫一家的天伦之乐,勾起了自己与“远隔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别离的伤感,发出了自己不如“被我怜悯的车夫”的叹息,为“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觉的心酸起来”。其实,这正是“我”与人力车夫在感情上易于接近的缘由,他也需要得到怜悯来排遣心中的烦闷,获取同情来驱散萦绕的苦恼。事实上,郁达夫1928年从日本回国后就失业了,为生计东奔西走,曾因个人流落客地而遥想起妻子儿女在家凄苦过活的景况。看得出,作者在创作《薄奠》这一类涉及社会问题的短篇时,是把个人融入到“我”的角色之中的。当然这不能皮相地认为它不过是作家个人的愁愤在作品中的渲泄,而应把这样的真情实感看作是文学的酵素。唯其如此,才能理解为什么作品会臻于感人至深的程度。再如,小说敷彩设色,描绘了平则门外迷人的风光,那城河两岸的垂杨古道,河边隙地的一片绿芜,似烟似雾的金碧城楼,如笑如眠的西山诸峰,被作家形容得生气盎然,但是, “我”却无心欣赏,因为, “我一个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到无聊,无聊之极,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学习醉生梦死……”,加之穷得“连几个车钱也没有”,断没有娱情美景的兴致。因此,残阳泣血,也会撩起自己“日暮的悲哀”。作者由景写情,来坦露“我”极度感伤的精神面貌,并非肯定这自戕式的颓废,而是要让读者明了这也是对黑暗现实表示不满与反抗的折光。同样是受旧社会的重压与凌辱,人力车夫表现得就与“我”不同,如果说社会的病态扭曲了“我”的性格,那么现实的昏暗则改变了人力车夫的脾气。 “我”竟想不到一个“脾气是很好”的人,怎么“和人拌嘴”来了呢?“我”带着日暮时的心绪,走到人力车夫家“住的那所破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原来是夫妻在吵架,只见“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的在那里数骂”,骂妻子是“臭东西”,不该“白化钱”去买白洋布来给他做衣服,并一脚把白布踢得在地上滚动, “蹙紧了眉头”向“我”诉说了他要攒钱买车的苦衷。在这里,代表人物内心的语言、动作、神态、表情,象电影中的特写镜头那样突显,看了之后怎不令人心颤不已呢?“我”的性格和人力车夫的脾气的形成,根源来自让人无法求生的社会,小说交叉在一起写了两个形象的特殊性,有助于体现这一主题的深刻性。 “我”离开了人力车夫的家,“心里感得的一种沉闷”,比到城外去“寻些安慰”时“更甚”了,为什么?——意在不言中!读者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原以为“我”不如“被我怜悯的车夫”,哪知“被我怜悯的车夫”还是不如“我”啊!小说以“我”作为人力车夫凄婉的陪衬,就加浓了人情的味道,也透出了作家的诗人气质,使读者甘作其感情的俘虏。郁达夫饱尝了失业与穷困的苦果,所以在《一封信》里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有着“无穷限的无聊和无穷限的苦闷”,甚至在《茑萝集·序》里对未来恍惚迷离,说“人生终究是悲苦的结晶,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快乐的两字”,因此他不避污秽社会的恶习,醉酒宿娼,跌入到及时行乐,浮生若梦的泥淖中去,这在《薄奠》中微有透露,显得消极。然而,他还没有忘记了要忧国忧民,因此写出了较早以工人生活为题材的诸如《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一类的小说。他也不否认自己同劳动人民毕竟有一段思想上的距离,所以在《薄奠》中写到“我”要与人力车夫“抱头痛哭一场”时,被“著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缚住了“真率的情感”,这说明郁达夫是借“我”解剖自己,表现得坦白率直,多少带有自责的意味。郁达夫思想上的弱点,就是在《薄奠》这篇比较健康的作品中也是妍媸并存,夹杂着应予扬弃的东西。不过,他“真率的情感”却确实能感动着读者的。
郁达夫创作《薄奠》这篇小说的时候,已经出现了工人阶级在党的领导下英勇斗争的广阔图景,然而,出于他的阶级局限,没有能在作品中反映这奔腾的时代激流。但今天我们读《薄奠》,对于昨天的社会仍然有认识价值,而以真情表现“我”,即表现作者及作品的个性,也可以使人从中获得有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