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香居茶馆里

2024-09-12 可可诗词网-小说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正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幺吵吵的时候,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
        使他发生这种异状的原因是这么来的:为了种种糊涂措施, 目前他正处在全镇市民的围攻当中,这是一;其次, 幺吵吵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缓役了四次,好多人讲闲话了;加之,新县长又是宣布了要整顿兵役的,于是他就赶紧上了一封密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进城了。
        而最为重要的还在这里:正如全市市民批评的那样, 幺吵吵是个不忌生冷的人,甚么话他都嘴一张就说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就是联保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对他那张嘴感到头痛。因为尽管幺吵吵本人并不可怕,他的大哥可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上的活动分子,都是很不好沾惹的。
        幺吵吵终于一路吵过来了。这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抱了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典型男性。他常打着哈哈在茶馆里自白道: “老子这张嘴么,就这样:说是要说的,吃也是要吃的;说够了回去两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现在,幺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叫道:
        “嗨,对!看阳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他所参加的桌子已经有着三个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当过视学的俞视学;前征收局的管帐,现在靠着利金生活的黄光锐;会文纸店的老板汪世模汪二。
        他们大家,以及旁的茶客,都向他打着招呼:
        “拿碗来!茶钱我给了。”
        “坐上来好吧,”俞视学客气道, “这里要舒服些。”
        “我要那么舒服做甚么哇?”出乎意外,幺吵吵横着眼睛嚷道, “你知道么,我坐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
        本份人的视学禁不住红起脸来。但他随即猜出来幺吵吵是针对着联保主任说的,因为当他嚷叫的时候,视学看见他满含恶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
        除却联保主任,那张桌子还坐得有张三监爷。人们都说他是方治国的军师,但实际上,他可只能跟主任坐坐酒馆,在紧要关头进点不着边际的忠告。但这又并不特别,他原是对甚么事也关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在家里是经常饿着饭的。
        同监爷对坐着的是黄毛牛肉,正在吞服一种秘制的戒烟丸药。他是主任的重要助手;虽然并无多少才干,唯一的本领就是毫无顾忌。 “现在的事你管那么多做甚么哇?”他常常这么说, “拿得到手的就拿!”
        毛牛肉应付这世界上一切经常使人大惊小怪的事变,只有一种态度:装做不懂。
        “你不要管他的,发神经!”他小声向主任建议。
        “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主任发出着苦笑说。
        “我看要赶紧‘缝’啊!”捧着暗淡无光的黄铜烟袋,监爷皱着脸沉吟道,“另外找一个人去‘抵’怎样?”
        “已经来不及了呀。”主任叹口气说。
        “管他做甚么呵!”毛牛肉眨眼而且努嘴, “是他妈个火炮性子。”
        这时候,幺吵吵已经拍着桌子,放开嗓子在叫嚷了。但是他的战术依然停留在第一阶段,即并不指出被攻击的人的姓名,只是隐射着对方,正象一通没头没脑的谩骂那样。
        “搞到我名下来了!”他显得做作地打了一串哈哈,“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看他是什么东西做出来的:人吗?狗吗?你们见过狗起草么?嗨,那才有趣!……”
        于是他又比又说地形容起来了。虽然已经蓄了十年上下的胡子,幺吵吵的粗鲁话可是越来越多。许多闲着无事的人,有时甚至故意挑弄他说下流话。他的所谓“狗”,是指他的仇人方治国说的,因为主任的外祖父曾经当过衙役,而这又正是方府上下人等最大的忌讳。
        因为他形容得太恶俗了,俞视学插嘴道:
        “少造点口孳呵!有道理讲得清的。”
        “我有什么道理哇?”吵吵忽然板起脸嚷道,“有道理,我也早当了什么主任了。两眼墨黑,见钱就拿!”
        “吓,邢表叔!……”
        气得脸青面黑的瘦小主任,一下子忍不住站起来了。
        “吓,邢表叔,”他重复说, “你说话要负责啊!”
        “什么叫做负责哇?我就不懂!表叔,”幺吵吵模拟着主任的声调,这惹得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认错人了!认真是你表叔,你也不吃我了!”
        “对,对,对,我吃你!”主任解嘲地说,一面坐了下去。
        “不是吗?”幺吵吵拍了一巴掌桌子,嗓子更加高了,“兵役科的人亲自对我老大说的!你的报告真做得好呢。我今天倒要看你长的几个卵子!……”
        幺吵吵一个劲说下去。而他愈来愈加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平日的瞎吵瞎闹,完全为了个痛快;他认真感觉到愤激了。
        他十分相信,要是一年半年以前,他是用不着这么样着急的,事情好办得很。只需给他大哥一个通知,他的老二就会自自由由走回来的。而且以往抽丁,他的老二就躲掉过四次。但是现在情形已经两样,一切要照规矩办了。而最为严重的,是他的老二已经抓进城了。
        他已经派了他的老大进城,而带回来的口信,更加证明他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因为那捎信人说,新县长是认真要整顿兵役的,好几个有钱有势的青年人都偷跑了;有的成天躲在家里。幺吵吵的大哥已经试探过两次,但他认为情形险恶。额外那捎信人又说,壮丁就快要送进省了。
        凡是邢大老爷都感觉棘手的事,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老二只有作炮灰了。
        “你怕我是聋子吧,”幺吵吵简直在咆哮了, “去年蒋家寡母子的儿子五百,你放了;陈二靴子两百,你也放了!你比土匪头儿肖大个子还要厉害。钱也拿了,脑袋也保住了,——老子也有钱的,你要张一张嘴呀?”
        “说话要负责啊!邢幺老爷!……”
        主任又出马了,而且现出假装的笑容。
        主任是一个糊涂而胆怯的人。胆怯,因为他太有钱了;而在这个边野地区,他又从来没有摸过枪炮。这地区是几乎每一个都能来两手的,还有人靠着它维持生计。好些年前,因为预征太多,许多人怕当公事,于是联保主任这个头衔忽然落在他头上了,弄得一批老实人莫名其妙。
        联保主任很清楚这是实力派的阴谋,然而,一向忍气吞声的日子驱使他接受了这个挑战。他起初老是垫钱,但后来他发觉甜头了:回扣、黑粮,等等。并且,当他走进茶馆的时候,招呼茶钱的声音也来得响亮了。而在三年以前,他的大门上已经有了一道县长颁赠的匾额:
        “尽瘁桑梓”。
        但是,不管怎样,如他自己感觉到的一般,在这回龙镇,还是有人压住他的。他现在多少有点失悔自己做了糊涂事情;但他佯笑着,满不在意似地接着说道:
        “你发气做啥啊,都不是外人!……”
        “你也知道不是外人么?”幺吵吵反问,但又并不等候回答,一直嚷叫下去道, “你既知道不是外人,就不该搞我了,告我的密了!”
        “我只问你一句!……”
        联保主任又一下站起来了,而他的笑容更加充满一种讨好的意味。
        “你说一句就是了!”他接着说, “兵役科甚么人告诉你的?”
        “总有那个人呀,”幺吵吵冷笑说。 “象还是谣言呢!”
        “不是!你要告诉我什么人说的啦。”联保主任说,态度异常诚恳。
        因为看见幺吵吵松了劲,他看出可以说理的机会到了。于是就势坐向俞视学侧面去,赌咒发誓地分辩起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做出这样胆大糊涂的事情来的!
        他坐下,故意不注意幺吵吵,仿佛视学他们倒是他的对手。
        “你们想吧,”他说,摊开手臂,蹙着瘦瘦的铁青的脸蛋, “我姓方的是吃饭长大的呀!并且,我一定要抓他做甚么呢?难道‘委员长’会赏我个状元当么?没讲的话,这街上的事,一向糊得圆我总是糊的!”
        “你才会糊!”幺吵吵叹着气抵了一句。
        “那总是我吹牛啊!”联保主任无可奈何地辩解说,瞥了一眼他的对手, “别的不讲,就拿救国公债来说吧,别人写的多少,你又写的多少?”
        他随又把嘴凑近视学的耳朵边呻唤道:
        “连丁八字都是五百元呀!”
        联保主任表演得如此秘密,这不是没原因的,他想充分显示出事情的重要性和他对待幺吵吵的一片苦心;同时,他发觉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街都快扎断了,漏出风声太不光彩,而且容易引起纠纷。
        大约视学相信了他的话,或者被他的诚意感动了。兼之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因此他斯斯文文地扫了扫喉咙,开始劝解起幺吵吵来。
        “幺哥!我看这样啊:人不抓,已经抓了,横竖是为国家。……”
        “这你才会说!”幺吵吵一下撑起来了,��起眼睛问视学道, “这样会说,你那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好!我两个讲不通。”
        视学满脸通红,故意勾下脑袋喝茶去了。
        “再多讲点就讲通了!”幺吵吵重新又坐了下去,接着满脸怒气嚷道, “没有生过娃娃当然会说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么把你个好好先生遇到了啊:冬瓜做不做甑子?做得。蒸垮了呢?那是要垮呀,——你个老哥子真是!”
        他的形容引来一片笑声。但他自己却并不笑,他把他那结结实实的身子移动了一下,抹抹胡子,又把袖头两挽,理直气壮地宣言道:
        “闲说少讲!方大主任,说不清楚你今天走不掉的!”“好呀,”主任漫应着,一面懒懒退还原地方去, “回龙镇只有这样大一个地方哩,往那里跑?就要跑也跑不脱的。”
        联保主任的声调和表情照例带着一种嘲笑的意味,至于是嘲笑自己,或者对方,那就要凭你猜了。他是经常凭借了这点武器来掩护自己的,而且经常弄得顽强的敌手哭笑不得。人们一般都叫他做软硬人:碰见老虎他是绵羊,如果对方是绵羊呢,他又变成了老虎了。
        当他回到原位的时候,毛牛肉一面吞服着戒烟丸,生气道: “我白还懒得答呢,你就让他吵去!”
        “不行不行,”监爷意味深长地说, “事情不同了。”
        监爷一直这样坚持自己的意见,是颇有理由的。因为他确信这镇上正在对准联保主任进行一种大规模的控告,而邢大老爷,那位全县知名的绅耆,可以使这控告成为事实,也可以打消它。这也就是说,现在联络邢家是个必要措施。何况谁知道新县长是怎样一副脾气的人呢!
        这时候,茶堂里的来客已增多了。连平时懒于出门的陈新老爷也走来了。新老爷是前清科举时代最末一科的秀才,当过十年团总,十年哥老会的头目,八年前才退休的。他已经很少过问镇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见还同团总时代一样有效。
        新老爷一露面,茶客们都立刻直觉到:幺吵吵已经布置好一台讲茶了。茶堂里响起一片零乱的呼唤声。有照旧坐在座位上向堂倌叫喊的,有站起来叫喊的,有的一面挥着钞票一面叫喊,但是都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深恐新老爷听不见。
        其间一个茶客,甚至于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准乱收钱啦!嗨!这个龟儿子听到没有?……”
        于是立刻跑去塞一张钞票在堂倌手里。
        在这种种热情的骚动中间,争执的双方,已经很平静了。联保主任知道自己会亏理的,他在殷勤地争取着客人,希望能于自己有利。而幺吵吵则一直闷着张脸,这是因为当着这许多漂亮人物面前,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这就等于说他已经失掉了面子!
        这镇上是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的,凡是照规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比如陈新老爷,他并不是个惜疼金钱的脚色,但是就连打醮这类事情,他也没有份的;否则便会惹起人们大惊小怪,以为新老爷失了面子,和一个平常人没多少区别了。
        面子在这镇上的作用就有如此厉害,所以幺吵吵闷着张脸,只是懒懒地打着招呼。直到新老爷问起他是否欠安的时候,这才稍稍振作起来。
        “人倒是好的,”他苦笑着说, “就是眉毛快给人剪光了!”
        接着他又一连打了一串干燥无味的哈哈。
        “你瞎说!”新老爷严正地切断他, “简直瞎说!”
        “当真哩!不然,也不敢劳驾你哥子动步了。”
        为了表示关切,新老爷深深叹了口气。
        “大哥有信来没有呢?”新老爷接着又问。
        “他也没办法呀!……”
        幺吵吵呻唤了。
        “你想吧,”为了避免人们误会,以为他的大哥也成了没面子的脚色了,他随又解释道, “新县长的脾气又没有摸到,叫他怎么办呢?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闹起要整顿兵役的,谁知道他会发些什么猫儿毛病?前天我又托蒋门神打听去了。”
        “新县长怕难说话,”一个新近从城里回来的小商人插入道, “看样子就晓得了:随常一个人在街上串,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严肃沉默的空气没有使小商人说下去。
        接着,也没有人再敢插嘴,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表示高兴吧,这是会得罪人的,因为情形的确有些严重;但说是严重吧,也不对,这又会显得邢府上太无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暧昧不明地摇头叹气,喝起茶来。
        看见联保主任似乎正在考虑一种行动,毛牛肉包着丸药,小声道:
        “不要管他!这么快县长就叫他们喂家了么?”
        “去找找新老爷是对的!”监爷意味深长地说。
        这个脸面浮肿、常以足智多谋自负的没落士绅正投了联保主任的机,方治国早就考虑到这个必要的措施了。使得他迟疑的,是他觉得,比较起来,新老爷同邢家的关系一向深厚得多,他不一定捡得到便宜。虽然在派款和收粮上面,他并没有对不住新老爷的地方;逢年过节,他也从未忘记送礼,但在几件小事情上,他是开罪过新老爷的。
        比如,有一回曾布客想压制他,抬出新老爷来,说道:“好的,我们到新老爷那里去说!”
        “你把时候记错了!”主任发火道,“新老爷吓不倒我!”
        后来,事情虽然依旧是在新老爷的意志下和平解决了的,但是他的话语一定已经散播开去,新老爷给他记下一笔帐了。但他终于站起身来,向着新老爷走过去了。
        这行动立刻使得人们振作起来了,大家全都期待着一个新的开端。有几个人在大叫拿开水来,希望缓和一下他们的紧张心情。幺吵吵自然也是注意到联保主任的攻势的,但他不当作攻势看,以为他的对手是要求新老爷调解的;但他猜不准这个调解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方式。
        而且,从幺吵吵看来,在目前这样一种严重问题上,一个能够叫他满意的调解办法是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不能道歉了事,也不能用金钱的赔偿弥补,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上法庭起诉了!但一想到这个,他就立刻不安起来,因为一个决心整饬兵役的县长,难道会让他占上风?!
        幺吵吵觉得苦恼,而且感觉一切都不对劲。这个坚实乐观的人,第一次遭到烦扰的袭击了,简直就同一个处在这种境况的平常人不差上下:一点抓拿没有!
        他忽然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哼!乱整吧,老子大家乱整!”
        “你又来了!”俞视学说, “他总会拿话出来说啦。”
        “这还有什么说的呢?”幺吵吵苦着脸反驳道, “你个老哥子怎么不想想啊:难道什么天王老子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把人给我取回来么?!”
        “不是那么讲。取不出来,也有取不出的办法。”
        “那我就请教你!”幺吵吵认真快发火了,但他尽力忍耐,“什么办法呢?!——说一句对不住了事?——打死了让他赔命?……”
        “也不是那样讲。……”
        “那又是怎样讲?”幺吵吵毕竟大发其火,直着嗓子叫了, “老实说吧,他就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到场外前大河里去喝水了!”
        这立刻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全都预感到精彩节目就要来了。
        一个立在阶沿下人堆里的看客,大声回绝着朋友的催促道:
        “你走你的嘛!我还要玩一会!”
        提着茶壶穿堂走过的堂倌,也在兴高采烈叫道:
        “让开一点,看把脑袋烫肿!”
        在当街的最末一张桌子上,那里离幺吵吵隔着四张桌子,一种平心静气的谈判已经快要结束。但是效果显然很少,因为长条子的陈新老爷,忽然气冲冲站起来了。
        陈新老爷仰起瘦脸,颈子一扭,大叫道:
        “你倒说你娃条鸟啊!……”
        但他随又坐了下去,手指很响地击着桌面。
        “老弟!”他一直望着联保主任,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害你的!一个人眼光要放远大一点,目前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懂么?”
        “我懂呵!难道你会害我?”
        “那你就该听大家的劝呀!”
        “查出来要这个啦,——我的老先人!”
        联保主任苦滞地叫着,同时用手掌在后颈上一比:他怕杀头。
        这的确也很可虑,因为严惩兵役舞弊的明令,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就算不作数,我们这里隔上峰还远,但是县长对于我们就全然不相同了:他简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并且,既然已经把人抓起去了,就要额外买人替换,一定也比平日困难得多。
        加之,前一任县长正是为了壮丁问题被撤职的,而新县长一上任便宣称他要扫除兵役上的种种积弊。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如一般新县长那样,上任时候的官腔总特别打得响,结果说过算事,或者他硬要认真地干一下?他的脾气又是怎样的呢?……
        此外,联保主任还有一个不能冒这危险的重大理由。他已经四十岁了,但他还没有取得父亲的资格。他的两个太太都不中用,虽然一般人把责任归在这作丈夫的先天不足上面;好象就是再活下去,他也永远无济于事,作不成父亲。
        然而,不管如何,看光景他是决不会冒险了。所以停停,他又解嘲地继续道:
        “我的老先人!这个险我不敢冒。认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说得过去!……”
        他佯笑着,而且装做得很安静。同幺吵吵一样,他也看出了事情的诸般困难的,而他首先应该矢口否认那个密告的责任。但他没有料到,他把新老爷激恼了。
        新老爷没有让他说完,便很生气地反驳道:
        “你这才会装呢!可惜是大老爷亲自听兵役科说的!”
        “方大主任!”幺吵吵忽然直接地插进来了, “是人做出来的就撑住哇!我告诉你:赖,你今天无论如何赖不脱的!”
        “嘴巴不要伤人啊!”联保主任忍不住发起火来。
        他态度严正,口气充满了警告气味;但是幺吵吵可更加蛮横了。
        “是的,老子说了,是人做出来的你就撑住!”
        “好嘛,你多凶啊。”
        “老子就是这样!”
        “对对对,你是老子!哈哈!……”
        联保主任响着干笑,一面退回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去。他觉得他在全镇的市民面前受了侮辱,他决心要同他的敌人斗到底了。仿佛就是拚掉老命他都决不低头。
        联保主任的幕僚们依旧各有各的主见。毛牛肉说:
        “你愈让他愈来了,是吧!”
        “不行不行,事情不同了。”监爷叹着气说。
        许多人都感到事情已经闹成僵局,接着来的一定会是谩骂,是散场了。因为情形明显得很,争吵的双方都是不会动拳头的。那些站在大街上看热闹的,已经在准备回家吃午饭了。
        但是,茶客们却谁也不能轻易动身,担心有失体统。并且新老爷已经请了幺吵吵过去,正在进行一种新的商量,希望能有一个顾全体面的办法。虽然按照常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的生命不能和体面相提并论,而关于体面的解释也很不一致。
        然而,不管怎样,由于一种不得己的苦衷,幺吵吵终于是让步了。
        “好好,”他带着决然忍受一切的神情说, “就照你哥子说的做吧!”
        “那么方主任,”新老爷紧接着站起来宣布说, “这一下就看你怎样,一切用费幺老爷出,人由你找;事情也由你进城去办:办不通还有他们大老爷,——”
        “就请大老爷不更方便些么?”主任嘴快地插入说。
        “是呀!也请他们大老爷,不过你负责就是了。”
        “我负不了这个责。”
        “什么呀? !”
        “你想,我怎么能负这个责呢?”
        “好!”
        新老爷简捷地说,闷着脸坐下去了。他显然是被对方弄得不快意了;但是,沉默一会,他又耐着性子重新劝说起来。
        “你是怕用的钱会推在你身上么?”新老爷笑笑说。
        “笑话!”联保主任毫不在意地答道, “我怕什么?又不是我的事。”
        “那又是什么人的事呢?”
        “我晓得的呀!”
        联保主任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做作的安闲态度,而且嘲弄似地笑着,好象是他什么都不懂得,因此什么也不觉得可怕;但他没有料到幺吵吵冲过来了。而且,那个气得胡子发抖的汉子,一把扭牢他的领口就朝街面上拖。
        “我晓得你是个软硬人!——老子今天跟你拚了!……”
        “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有话好好说呵!”茶客们劝解着。
        然而,一面劝解,一面偷偷溜走的也就不少。堂倌已经在忙着收茶碗了。监爷在四处向人求援,昏头昏脑地胡乱打着漩子,而这也正证明着联保主任并没有白费自己的酒肉。
        “这太不成话了!”他摇头叹气说, “大家把他们分开吧!”
        “我管不了!”视学边往街上溜去边说, “看血喷在我身上。”
        毛牛肉在收捡着戒烟丸药,一面咭咭咕咕嚷道:
        “这样就好!那个没有生得有手么?好得很!”
        但当丸药收捡停当的时候,他的上司已经吃了亏了。联保主任不断淌着鼻血,左眼睛已经青肿起来。他是新老爷解救出来的,而他现在已经被安顿在茶堂门口一张白木圈椅上面。
        “你姓邢的是对的!”他摸摸自己的肿眼睛说, “你打得好!……”
        “你嘴硬吧!”幺吵吵在气喘吁吁地唾着牙血,“你嘴硬吧!”
        毛牛肉悄悄向联保主任建议,说他应该马上找医生诊治一下,取个伤单;但是他的上司拒绝了他,反而要他赶快去雇滑竿。因为联保主任已经决定立刻进城控告去了。联保主任的眷属,特别是他的母亲,那个以悭吝出名的小老太婆,早已经赶来了。
        “咦,兴这样打么?”她连连叫道, “这样眼睛不认人么?!”
        邢幺太太则在丈夫耳朵边报告着联保主任的伤势。
        “眼睛都肿来象毛桃子了!……”
        “老子还没有打够!”吐着牙血,幺吵吵吸口气说。
        别的来看热闹的妇女也很不少,整个市镇几乎全给翻了转来。吵架打架本来就值得看,一对有面子的人物弄来动手动脚,自然也就更可观了!因而大家的情绪比看把戏还要热烈。
        但正当这人心沸腾的时候,一个左脚微跛,满脸胡须的矮汉子忽然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这是蒋米贩子,因为神情呆板,大家又叫他蒋门神。前天进城赶场,吵吵就托过他捎信的,因此他立刻把大家的注意一下子集中了。那首先抓住他的是邢幺太太。
        这是个顶着假发的肥胖妇人,爱做作,爱谈话,诨名九娘子,她颤声颤气问那米贩子道:
        “托你打听的事情呢?……坐下来说吧!”
        “打听的事情?”米贩子显得见怪似地答道,“人已经出来啦。”
        “当真的呀!”许多人吃惊了,一齐叫了出来。
        “那还是假的么?我走的时候,还看见在十字口茶馆里打牌呢。昨天夜里点名,他报数报错了,队长说他没资格打国仗,就开革了;打了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又是许多声音。
        “不是大老爷面子大,你就再挨几个一百也出来不了呢。起初都讲新县长厉害,其实很好说话。前天大老爷请客,一个人老早就跑去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米贩子叙说着,而他忽然一眼注意到了幺吵吵和联保主任。
        “你们是怎样搞的?你牙齿痛吗?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一九四○年

生动的场面描写——谈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


        《在其香居茶馆里》是沙汀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作家以现实主义的艺术笔触描写了联保主任方治国和土棍邢幺吵吵为兵役、抓壮丁一事的吵闹、斗殴,暴露了反动派的所谓“严整役政”,只是一个骗局。作者在《茶馆》里充分显示出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倾向。沙汀在这篇小说中表现出的讽刺喜剧的才能和张天翼在《华威先生》表现出的才能有共同之处,但张天翼更多的显示了尖酸、泼辣、愤激的特色,而沙汀则较为含蓄深沉,他的现实主义批判力量并通过生动的场面描写显示出来。恩格斯说: “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①《茶馆》的成就正是从这里获得的。本文中所要谈的是,沙汀如何进行场面设计和描写的艺术经验。
        这篇小说的情节单纯平常,全部事件就是争吵,全部场面就在茶馆,但作者充分利用茶馆这个生活场面的特征,笔姿飞扬,写得单纯而不单薄,平常而不平淡,很富特色。
        首先,深入揭示场面形成的内在因素。
        这场争吵并非表现邻居斗嘴,而是有着深刻的原因。作者把区区茶馆放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描写,使之成为旧社会黑暗兵役制的缩影。这就使小说中场面的形成富有深度了。但小说中的场面毕竟是形象化的艺术范畴,它应该借助于形象反映出来,而不是流于抽象的说教。在《茶馆》中左右整个场面的是那个“戴黑眼镜子”的新县长。这个形象被作者处理成没有出场的幕后人物。这是精到的。如果把他写成幕前的活动人物,势必会破坏目前已经形成的场面的整体感。从艺术上考虑,冲突一直围绕方治国和邢幺吵吵进行,就有助于表现场面描写的集中性。但是,新县长这个人物对于场面的形成、发展又是至关重要的。作者独到地让他作为阴影笼罩全篇。幽灵的闪动明灭使得场面的展示变幻难测。造成争吵的直接原因,是邢幺吵吵的二儿子被方治国的“一封密告”, “捉进城”去。而这个“缓役了四次”的邢家二儿子这次难以逃脱,根子就通在这位“宣言了要整顿兵役的”新县长身上。新县长故作姿态,一手炮制的骗局,波及这个僻远的小集镇,酿成了其香居茶馆里,二丑相吵,群丑喧嚣的丑剧。这样,小说虽然栏腰截取生活横断面,但峰断脉连,场面产生的深刻原因揭示得异常分明。
        《茶馆》还把场面形成的因素深入到人物性格深处,这就更有特点了。吵架主角就是以“吵”字命名的——邢幺吵吵。他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事都抱了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典型男性。在这类人身上找不出悲观和扫兴的。” “幺吵吵是不忌生冷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他的性格的粗鲁、精神的低下、灵魂的卑劣,喜吵喜闹,无法无天,就决定了他会在吃亏以后寻是惹非。无怪乎方治国说: “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而争吵的对象的方治国是“一个糊涂而胆怯的人”。他的胆怯表现为特殊的个性。“胆怯是因为富有,而且在这边野地方,从来没有摸过枪炮的原故。这里是每一个人都能来两手的。他一直规规矩矩地吃着祖宗的田产,在好几年以前,因为预征太多,许多人怕当公事,于是在一种策动下,他当团总了。”“他明白这是阴谋。但一向忍气吞声的日子引诱他接受了这个挑战。”这就揭示了他个性的特殊性。然而,随着社会地位的改变,他的性格也在改变, “他起初老是垫钱,但后来他发觉甜头了:回扣、黑粮等等,并且走进茶馆的时候,招呼茶钱的声音也来得更响了。”他逐渐心黑手辣,放肆谋取私利。邢幺吵吵的揭发,使人窥见到其中一斑: “去年蒋家寡母子的儿子五百,你放了;陈二靴子两百,你也放了!你比土匪头儿肖大个子还厉害,钱也拿了,脑壳也保住了。”他既善于刮地皮,又善于逢迎上司,得到了“一道县长颁赠的匾额”。但他又毕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老于世故的政客,有时又不免采取了“种种糊涂的措施”。他“糊糊涂涂地上了一封密告”,没有瞻前顾后考虑、平衡、对待各种关系,把邢幺吵吵的儿子“捉进城了”。
        因而,酿成这起事件,在方治国一面说来,就有其性格发展的必然性。而事件发生后,要跳出来大吵大闹,在邢幺吵吵一面说来,也有其性格逻辑性。所以,其香居茶馆里,摆开吵架的场面,闹得沸反盈天,也就情在意中了。
        其次,富于层次地描写场面的演化过程。
        《茶馆》写的是吵架,自始至终骂声不绝于耳。尽管场面的形成是有深度的,但是,写得不好,会流于平面化,缺乏纵深感。但是,沙汀不愧是驾驭场面的高手,写得层次迭进,波澜起伏。
        小说的情节发展大致是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指桑骂槐;第二个阶段破口大骂;第三个阶段大打出手。
        小说一开始,劈头一句话, “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幺吵吵,他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独特地借助于人物的情绪反映,预示着一场推窗震扉的风雨即将来临了。一方汹汹其势,一方噤若寒蝉,眼看矛盾即将激化。但是,作者没有这样做;如果这样做了,下面的“戏”就没了,高潮就推不上去了。席勒在《论悲剧艺术》中说:“一个新手就会把惊心动魄的雷电,一撒手,全部朝人们心里扔去,结果毫无收获,而艺术家则不断放出小型的霹雳,一步一步向目的走去,……只有逐步推进,层层加深,才感动别人的灵魂。”沙汀就属于这类艺术家。
        现在,他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了
        下去,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道:
        “嗨,对!看阴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词锋的意向虽很明确,却不直呼其名,因而,场面上的冲突就表现为潜流翻滚。邢幺吵吵显然是故意寻衅的,他现在是在寻找题目,一旦题目找到了,就借题发挥了。果然,当茶客俞视学叫他“坐上来好吧” “这里要舒服些”时,邢幺吵吵红着脸叫嚷: “我要那么舒服的做什么哇?” “我坐了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矛头指向再逼进一层,并且“满含恶意地瞥了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一眼”。接着,邢幺吵吵“已经拍着桌子,放开嗓子叫了”,但是, “他的战术还停留在第一阶段上,即并不指出被攻击的人的姓名,只是隐射着,似乎象一通没头没脑的漫骂。”他村话满口,不堪入耳,目的是逼对手也骂起来。邢幺吵吵步步为营,得寸进尺,方治国以守为攻,伺机反击。果然,邢幺吵吵近乎指着鼻子的辱骂,使方治国“一下子忍不住站起来了”,开始反攻。隐伏着的互骂公开化、表面化了,于是情节进入第二个阶段,场面所描述的内容又深入了一层。邢幺吵吵一定要把密告兵役科一事追个水落石出,而方治国深知事关重大,偏偏矢口抵赖。攻之者穷追不舍,辩之者抬架不及。一方时吵时骂,气焰熏天;一方时坐时立,坐立不安,最后,邢幺吵吵摆出副逼宫的姿态: “说不清楚你走不掉”;而方大主任也拿出他的杀手锏,以他“经常弄得顽强的敌手哭笑不得”的“嘲笑”手段,来制伏对方。正当二人难解难分之时,“科举时代最末一次的秀才,当了十年团总,十年哥老会的头目”, “平时懒于出门的陈新老爷也走来了”。他走进小说的场面中来,松动了紧张的气氛。一批惯于巴结的茶客争着给陈新老爷把茶钱, “在这种种热情的骚动中间,争执的双方,已经变平静了。”小说的场面出现新的势态,方治国“知道自己会亏理的,他在殷勤地争取着客人,希望能于自己有利。”“而邢幺吵吵则一直闷气着”。片刻之后,场上的形势陡变,方治国采取新的攻势, “终于站起身来,向着新老爷走去”。这一行动非同小可,使场上的“人们振作起来了,大家都期待着一个新的开端”。于是,小说场面出现了浪潮回转。新老爷从中斡旋。但是,任凭新老爷如何苦苦劝解,邢幺吵吵手击桌面在局外施加压力,方治国总是面带苦色,柔中有刚,毫不让步。既然如此,斡旋宣告失败,浪潮在回转之后,当然就直奔高峰。第三个阶段,高潮——大打出手。一方打得牙吐鲜血,一方打得鼻青眼肿。 “整个市镇几乎全给翻了转来。吵架和打架本身就值得看,一对有面子的人的动手动脚,自然也就更可观了!”二人的大开打,也是大出丑,进一步加深了小说的讽刺喜剧色彩。
        从矛盾的发端到高潮的形成,渐次发展,步步深化,既向着一个既定的高潮推进,又不断组织漩涡、回浪。整个场面虽始终未变,但不是原地踏步式的没有进展。它层次鲜明,不断升堂入室,很有纵深感。
        再次,广泛地展示场面的复杂情态。
        整个矛盾纠葛集中在方治国和邢幺吵吵二人身上,弄不好,势必造成两个人物的孤立描写。沙汀避免了这一点,他在整个反动统治的黑暗背景上,安置了这个小茶馆;又在小茶馆里展示了这个各色人等最集中的场面上的复杂情态。具体地说,他是从以下诸点去进行艺术的处理和安排的:
        幕前的场面连结着幕后的交易。联保主任方治国和邢幺吵吵的矛盾线索是作为明线处理的,而邢幺吵吵的大哥等贿赂、打点、买通新县长的幕后交易是作为暗线安排的。这条暗线在小说中绰绰约约地存在着。邢幺吵吵对新老爷说:“新县长的脾气又没有摸到,他(按指邢幺吵吵的大哥)怎么办呢?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又是闹起要搞兵役的;谁晓得他会发什么猫儿毛病呢!前天我又托蒋门神打听去了。”这就是说,幕后确有交易,只是还未拍板成交而已。而这里的蒋门神就成了明线与暗线之间的联结点。一旦蒋门神正式进入小说,明线与暗线的勾连就立刻显露出来。运思精心的作者恰当地选择了蒋门神的出场时机,不迟不早,正当邢、方打得鲜血淋漓, “人心沸腾的时候,一个左腿微跛,满脸胡须的矮汉子忽然挤将进来。这正是……蒋门神。前天进城吵吵就托过他捎信的。”他告诉大家: “人(按指邢的二儿子)已经出来了。”并且描述了新县长的为人: “起初都讲新县长厉害,其实很好说话。前天大老爷请客,一个人早就到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无需一字评述,这个装腔作势的新县长的面目暴露无遗,和他的前任别无二致,也是徇私枉法的贪官污吏。小说作者运用这一笔,把小说场面开拓得更广阔了。更精妙的是,作者处理蒋门神出场,恰到时候。如果他早一点来,惊雷疾闪的场面会眨眼之间波平浪息。等到二人厮打,并出了“成果”后,他才姗姗而来。小说并以他对邢、方“形状”的吃惊地发问,结束全文:
        “你们是怎么搞的?”他问着, “你牙齿痛吗?你
        的眼睛怎么肿了?……”

        有问而无答,妙就妙在这里,戛然刹住。这个发问,蒋门神确是并无他意,但却变成了调侃、嘲弄,平添了讽刺意趣。
        多生枝节而又主线分明。矛盾虽然在邢、方之间展开,形成了主线,但作者尽量生出枝节,岔出副线。例如俞视学和邢幺吵吵的两次争执。第一次,俞视学警告邢幺吵吵“少造点口孽”,却遭到邢幺吵吵的反唇相讥。第二次,俞视学故意积极,遭到邢幺吵吵的一番抢白,回击得更为猛烈:
        “幺哥!我看这样啊。”他斯斯文文地扫了扫喉
        咙, “人不抓,已经抓去了,横竖是为了国家。……”
        “这你才会说呢! ”幺吵吵一下撑起来了……“这
        样会说,你那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
        视学红着脸,故意勾脑袋吃茶去了。

        还有一条副线,是新老爷和方治国。新老爷软硬兼施,迫方治国就范,时而拍胸承担,时而恼怒万分,时而又施以柔道。方治国则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术。这些副线的存在和发展,是从主线上派生出来的。它没有游离主线,孤立存在,相反,起到充实和丰富主线的作用,开辟了小说场面的表现领域。
        笔扫全场而又时有穿插。作者不限于方、邢这两个主要角色,而是目光四射,放眼全场。粉墨登场的各类丑态人物,一一不予放过。他在把主要镜头留给主要角色的同时,总是摄下情态各异的茶客形象。尽管只留下一鼻一须,但人物形象却栩栩如生,使得整个场面显得丰满。
        作者最有艺术腕力的是,宛然若生地描写人物的集体情绪。例如有小商人从城里回来,在茶馆里对新县长评头评足: “这个人怕难说话”, “看样子就晓得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紧接着有一段情绪描写的文字:
        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才好。表示高兴是会得罪人的,因为情形确乎有些严重;但说是严重吧,也不对,这又将显得邢府上太无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暧昧不明地摇头叹气,喝起茶来。

        这幅集体照片,活灵活现地摄下了茶客们庸俗、世故的情态。特别是作者善于通过人物的反映来显示场面上的发展状态。例如:
        一个看客,他是立在阶沿下人堆里的,他大声回绝着朋友的催促:
        “你走你的嘛!我还要玩一会!”

        这就可以看出场面是多么吸引人了。从侧面,推见出场面是如何喧嚣热闹的了。
        这篇小说的场面具有戏剧特色。人物带着幕前动作上场,一些必要的交代,作者就通过艺术的穿插来完成。作者把需要交代的内容化大为小、化整成零,不时穿插,这样就不断地丰富了场面以外的内容,也就不断地充实了场面以内的容量。这样的场面安排堪称精妙。
        这篇小说场面描写的上述三个主要特色获得了显著的艺术效果:
        揭示场面形成的内在因素,就使场面描写不单薄,富于深度;
        有层次地展现场面的演化过程,就使场面描写不单调,富于变化;
        广泛地展示场面的复杂情态,就使场面描写不单一,富于广度。
        这样既深且广、变化多姿的场面描写就使作品的思想内容表达得更加充分、更加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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