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环
矫健
在农村,还有一个怪人,也是我时时想起的。他叫泥禄,曾和我割了一夏天驴草。他给过我许多教训。后来,我一看见活物,比如蚂蚁、蜜蜂、蜻蜓之类的,就会记起他来。
那时,我的眼镜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村人随意摘去,尽情玩耍,在镜片上留下一些油腻腻的手印,累我擦而再擦。他们把拳头在我眼前一晃,威胁说:“要打架,一拳先砸碎你的玻璃窗!”我心中不服,却亦不敢试试。
泥禄稍文明些。他只是划拉一堆干草,拿我眼镜对准草堆,使阳光透过镜片,企图燃起熊熊烈火。我戴近视镜,镜片并不聚光,试验自然失败。他不免悻悻然。
“你的眼睛是叫电灯烤坏的。”他沉思道:“电灯烤眼,城市人的眼都有毛病。”
泥禄这人总爱思考,万事万物都要找到一个原理。他的脑细胞格外活跃,远非一般庄稼人所能比。他的思考似乎很笨拙,却是形而上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对他的思想体系逐步理解,终于确认,他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位哲人。
那时,我们一人要交二百斤青草喂驴,才能挣得一天的工分。我根本不行,镰刀老砍手,足其量一天能割百把斤。泥禄是好把式,运镰如神,砍草如飞。看见我的狼狈相,他淡淡地说;“咱们打伙吧。”我不好意思,却也不吭声。这样,我总算能挣个满分。
我们经常上北岭杠子割草。那地方青草繁茂,溪水清澈,松林郁郁苍苍。又有一小水库,热时跳入畅游一阵,洗去草屑尘土,止住浑身刺痒,其乐无比。洗罢,我们坐在黑石板上,树荫遮掩,山风习习,神仙般的快活! 这时,泥禄就要高谈阔论,脑子里泉水般地涌出许多光辉思想。
“城市人其实是很蠢的。”他说,“我在北京住过,住的地方隔火车站不远。我天天去看自动扶梯,发现这玩艺儿是个大错误……”
他发现:旅客踏上扶梯的一刹,十个人总有七八个要晃一跟斗,即令不摔倒,模样也十分狼狈。为什么要造这东西呢? 花费的钱买粮食,够多少人吃? 而且关键在于:这么几步路怎么就不能走走? 懒到这地步,人将变成废物!
“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城市人的腿就会变得这么细,这么细——”他竖起两根食指,朝我摇摇。
如此理解问题,我实在难以辩驳。何况我要讲的道理,他胸中早已了然;我一张口,他脸上就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使得我无颜把话讲完。好在我有一件法宝,亮出来便能将他制服:一架袖珍式半导体收音机。
“你聪明,能造这个吗?”
每当他接过收音机,总是那么惊愕,那么迷茫。他把长方形的小匣放在手中翻倒,听见里面哇哇唱戏,便陷入沉思。“古怪,古怪,”他喃喃道,“外面又没有线,声音怎么传进去?……要么造时就把声音藏进去了……”我不肯把电波原理告诉他,憋他一憋。他屡屡要将收音机拆开,我一把夺去。他便躺下,头枕双手,仰面朝天,久久凝视无垠的苍穹,冥想不已……
泥禄四十岁,仍是一条光棍。家中只有瞎眼的老母,极贫穷。我常去约他割草,发现院子东角有个草垛很奇怪。那是松柴,不知堆放了多少年,早巳黑烂。要是有人上去跳几跳,顷刻便会化作朽末。为何不烧呢? 问泥禄,泥禄总是神秘地笑笑,含糊道:“山上不是有草吗?”
终于有一天,我解开了草垛之谜。那天,泥禄在屋里听瞎老妈吩咐抓咸盐、打灯油、买火柴,我站在院中等。忽然,东墙角传来细微的响动。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黄鼠狼蹲在草垛上。好家伙! 那一身皮毛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纯黄,脊背一道黑杠,有猫一般大。这是何等珍贵的皮毛啊,送到采购站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悄悄拣起一块石头,趁那东西眯眼晒太阳,猛掷过去……
哪里打得中?黄鼠狼轻轻一跃,消失在屋脊后面。泥禄闻声跑来,大声责问:“干什么? 干什么?”
“一只黄鼠狼! ……快,快,去打死它!”我急急地说。
“黄鼠狼就要打死吗? 你凭什么?”
“黄鼠狼还不打?”我惊讶地瞪大眼睛,“黄鼠狼偷鸡!”
泥禄涨红了脸嚷:“我告诉你,俺家和黄鼠狼处了二十多年邻居,它从没偷过我家的鸡! 这草垛里有它的窝,俺才不舍得烧。”
我望望黑朽的松柴,望望悠闲的母鸡,瞠目结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泥禄不仅是怪物,而且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和黄鼠狼处邻居有什么好处?赔一垛松柴给它做窝有什么好处?
泥禄对我说,黄鼠狼通人性,比有些人强得多。他妈曾讲起一件事情:很久以前,她眼还没瞎,黄鼠狼刚刚在草垛里安下窝,发生了一场误会。有一天,她发现一只小鸡死了,脖子上有牙印,分明是黄鼠狼咬死的。她提着小鸡在草垛前骂:“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俺给你草垛做窝,你怎么咬死俺的小鸡? 好意思的! 呐,你吃了吧,你吃了吧!” 泥禄妈气得把小鸡扔在草垛旁,回屋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她上院子喂猪,发现小鸡仍躺在草堆旁。与小鸡并排着,还有一具小黄鼠狼的尸体,脖子上也有牙印。泥禄妈顿时哭起来:“啊呀呀,你怎么这样狠心?孩子还小,不懂事打几下就是了,你怎么把它咬死啦! ……”她把小鸡和小黄鼠狼一起埋在梧桐树下。这棵树,长得特别快,特别粗壮。
“你们看见黄鼠狼就打,它怎么不咬你们的鸡呢?”泥禄沉思 道。
这天,泥禄腰间别着一只葫芦。上了北岭杠子,他不歇息,不洗澡,太阳还有几竿子高,就割够了驴草。他拍拍葫芦道:“我妈还要叫我买咸盐洋火,你等着,我去找几个钱来。”
找钱? 上哪找? 我怀着好奇心,悄悄跟在他后面。泥禄走进一条乱石沟,拣阴湿地方,一块一块翻石板。我喝一声:“是偷人家藏着的钱吧?” 他指指石板道:“你过来看。” 我蹦过几堆山石,上前一看,惊得倒抽一口气:“喔!”
石板上趴着一只大肚子母蝎,灰褐色,尾巴带毒针,向上勾勾着。泥禄伸出手,一捏,正捏在毒针根部! 蝎子细足乱蹬,毒针在他指缝里上下翘动,却蜇不到他。他朝我嘿嘿一笑,把蝎子塞进葫芦里。
傍晚,我们交了青草,到供销社去卖蝎子。泥禄的葫芦成了宝葫芦,那么几个毒虫竟卖得两块多钱。他买了需要的东西往家走,我跟在后面像一条撒欢的小狗。
“啊呀泥禄哥! 咱还割驴草干吗? 一个工分才值两毛来钱,你抓一小会蝎子就挣两块多。抓蝎子! 抓蝎子! 咱哥俩发个大财……”
“发财干吗?”泥禄板着脸说“够用就行。蝎子在沟里也跑不了,什么时候用钱去抓两个。这就好比银行,干吗非要把钱装在腰里?”
“你这人才怪哩。割驴草多累? 轻轻快快地抓蝎子,又来钱又省力,你干吗非要割驴草?”
“人是活物,蝎子也是活物,同是土里生出来的,凭什么你靠抓蝎子过活?你生着双手,本该割驴草。没法过日子了,抓几只蝎子补贴补贴。过份不行。过份就是贪,违背天理。那样,人还不如蝎子。”
我不听他那套理论。我上合作医疗室借了一把镊子,一只酒精瓶,第二天上山偷偷带着。割草时,趁泥禄不注意,我扔下镰刀就跑。跑到昨日那条乱石沟,急急地翻动石板。奇怪,蝎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全躲起来了。傍晌,我才发现一只蝎子。我慌里慌张的伸出镊子,却怎么也不能将它镊起。蝎子往石缝里钻,我急眼的学泥禄样子用手一捏——“啊呀!”我惨叫一声,只觉得拇指一阵剧痛,痛得眼睛发黑。
泥禄在我身后道:“给你点教训——蝎子最毒,一会儿工夫你的指头就会变成一根胡萝卜。”
我疼得乱蹦乱跳,被蜇的右手直甩直甩。最后,我一路呼号着奔回村庄,一头跌进合作医疗室。赤脚医生先给我抹酒精,抹碘酒,甚至擦红药水,可是疼痛一点儿也没减轻。果然如泥禄所说,我的拇指成了胡萝卜,只是颜色乌紫乌紫。
泥禄也跟来了。他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一丝嘲笑。他问:“好了吧?”
我骂:“好你妈的蛋!”
泥禄笑道:“指这些洋药,怎么治得住蝎子的毒?还是跟我走吧!”
赤脚医生满脸彤红,看来确实使尽了浑身解数。我只好抱着拇指跟他走。他领我穿街走巷,钻进一条阴暗的夹道。他伸手一指,喊:“看,医生在那儿!”
我抬头一看,只见屋檐下挂着一张蚊帐似的蜘蛛网。网中有一只蜘蛛,奇大,静静地伏着,仿佛专门在此恭候。泥禄轻轻一跃,将蜘蛛捏在手里;又掰开我可怜的拇指,找着难以察觉的伤口,把黑色的大肚蜘蛛放上,按着它头迫它吮吸。我害怕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疼痛大减,变作一种麻酥酥的痒。我睁开眼,刚要夸奖这医生极灵,却发现蜘蛛已经死了。
“怎么了?”
“它吸了你的毒,又将毒吐在你指头里,以毒攻毒。你好了,它死了。”
泥禄神情忧郁,将死蜘蛛放在墙根下。我不禁想: 为救我,又坏了一条性命。泥禄抱起两条胳膊,腿作稍息状,仰脸望着屋檐间一线天空,陷入沉思。我在这阴湿的夹道里等他思考,处境颇为尴尬。但是,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泥禄发表了他伟大的理论。
“世界是一个圆环。”他用手指向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你看:你抓蝎子,蝎子蜇你,蜘蛛救你——一物治一物,一物解一物正好一个圈。土生草,羊吃草,人杀羊,人肥土——又转了一个圈。天下雨,雨变水,水化气,气成雨——还是转一圈,倒过来也能转: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转过来转过去,都脱不了一个圆环!”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懂这个道理,万事通晓。人生在世,跟着圆环转就是了。不老实,就生邪。人心有邪是藏不住的。我问你,你在城里干没干坏事?”
他猝然调转矛头指向我,使得我惊慌失措:“没有! 没有?谁干坏事啦?”
“那么,心里想没想干坏事?”
“没有,没有……”
我嘴上否认,心中不由想起批斗老校长时,我曾在背后偷偷踢了他一脚……
“你不说实话。好吧,我再问你:那天你在我家打黄鼠狼,到底为什么? 是为它偷鸡吗?”
“是……是偷鸡!”
“不对吧——”他狡黠地眯起眼睛,瞅得我面孔赤红,“你是看好那张皮了吧?”
我恨不得找个夹缝钻进去。
“别赖了,你逃不出我的圆环。对你实说吧,那次我讲你的眼睛叫电灯烤坏了,只说到一层。还有一层,我没好意思点破:心不明,则眼不亮! 你们城市人,心上都蒙着一层灰。”
我极狼狈,却无力辩驳。
“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得准,叫你们到农村来改造。年轻改造还来得及。你把眼镜给我,我有法治好你的眼。怎么?不肯?别遮啊捂的,那两块玻璃片片没用!”
“不,没有眼镜我一步也走不动! 八百度近视眼呀……”
由于我力保,眼镜总算没被他摘走。但是,几天以后我在水库游泳,却不幸把眼镜沉在水底。连我都疑心这是天意。我一遍遍潜水打捞,总也找不到。我急得快哭了,泥禄却坐在水库坝上,大拇脚趾头一翘一翘,笑眯眯地道:“这下你好找我治眼了!”
“你知道这眼镜多贵?二十多块钱买的!”
我这一喊,他不笑了。泥禄是反对浪费的。他犹豫一阵,终于跳下水,帮我摸眼镜。他仿佛对世上一切东西都了如指掌,扎了几个猛子,便攀着眼镜浮出水面。
我叫:“给我! 给我!”
他不吱声,游到水边,穿上衣裤,径直走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一路上好话说尽,就差没有下跪。他说:“我拣的东西,就是我的。” 我跟他到家,纠缠不休。他拿出一把生锈的大锁,套在眼镜梁上,“咔嗒”一锁,递给我,道:“拿去吧,秋天我再开锁。”
我想把锁退下来,可是两边镜片挡着,怎么也退不下。我勉强戴上眼镜,然而锁坠得眼睛直往下滑;稍一动弹,鼻子又遭锁打,弄得我狼狈不堪。我哭丧着脸,把眼镜还给他。
“得,啥时候你高兴开锁,啥时候再把眼镜给我。”
从此,我摸摸索索走路,成了半瞎子。世界在我眼里模模糊糊,我的脑子也被那个圆环搅得混混沌沌。泥禄见我“进步”,十分高兴。他开始教我练功。
每天清晨,他搀着我的手,将我领到一块突出的巨石上,让我盘腿坐定。先闭目养神,然后用双掌在脸上抹两把,深呼吸,凝神静气,再慢慢睁开眼睛,看山谷里的景色。
“你拣绿处看。哪儿树多草深,就往哪儿看。我先割草去。看到太阳从沟头那个小山包后面出来,你就找我去。”
泥禄走了。我依他的教导,专心往山沟里眺望。这时,雾还没有散尽,我仿佛坐上云端。鸟儿欢叫,我辨不清都有哪些鸟,但山凹那边一只布谷鸟叫,我却听得出来:“布谷——布谷——”一声声清脆婉转,在山间幽幽回荡。空气被洗过,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也被洗过。那么清新,那么凉爽,一颗心舒服得颤动不已。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早晨!
长长的山谷伸向东方。沟头那座小山包飞出朝霞,山谷明亮起来。我极目远眺,看不清树叶、草丛。在我眼里,尽是一滩滩绿色,朦胧、模糊,仿佛稠稠的汁液在流动。沟底的泉水叮叮咚咚,好像在我心上淌过。白雾状如团团棉纱,把我的心细细擦洗。我觉得,心透明了。忽然,太阳跳出来,山谷里的颜色顿时强烈了! 大块大块的绿仿佛获得生命,旋转着,跳跃着,变幻成金绿、黄绿、镶红绿、镶紫绿……一齐扑进我眼帘! 我晕眩了;我惊讶、喜悦地叫出声音:“噢——噢——” 青山中回荡着我的声音,那么陌生,那么熟悉。我仿佛对着一面镜子,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自己的存在。“噢——噢——”我欢呼着,大自然生动地展示出它瑰丽的生命……
以后的日子里,治眼成为我最大的享受。也许我习惯了模糊的世界。也许我的视力果然有进步,我居然不想问泥禄讨还我的眼镜。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上调通知书,即将离开这小山村,泥禄才将眼镜还我。
泥禄开锁开了很久,锁仿佛锈死了。他皱着眉头,喃喃地说:“你要走了,又要回城市去……完了,这回你的眼没救了!”咔嗒一声,锁开开了,他把眼镜递给我。
为了怕他失望,我把眼镜装在书包里。今后,戴眼镜的日子还很长很长。我心里真有些难受,人为什么总要分离呢? 我看看泥禄,他叉开两只带泥的赤脚,双臂抱在怀里,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泥禄哥,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做纪念。你要什么?”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很机警:“真心吗? 不是说嘴? ……那好,你把小戏匣子给我!”
我早料到他要这个,便慷慨地把袖珍式半导体收音机送给他。尽管我知道,他迟早会把收音机拆散。他笑了,粗大的手掌握住那长方形的小匣。接着,他低下头,入迷地研究起来。我走了,他也不知道。
当我登上北岭杠子,最后一次看见山凹里的小村,我不禁哽咽了。
到现在,已经距离割驴草那个夏天很远很远。因为从事文字工作,我的眼越来越近视。正如泥禄所料,这回是没救了。我渐渐懂得了城市的烦人处。有时候,爬格子也爬得厌倦了。于是,我就摘下眼镜,双掌在脸上抹两把,深呼吸,凝神静气……
我又看见了绿色。一滩滩凝固的绿。一团团跳跃的绿。溪水在我心上流淌,白雾将我的心细细摩擦。心活泼起来,绿色中便有了黄鼠狼、小鸡、蝎子、蜘蛛……最后,一切归于圆环。
我睁开眼睛,心头一片惆怅……
(原载《解放军文艺》1986年第11期)
【赏析】
《圆环》不是用现代化的目光观察中国的农村,而是让一个对城市文明所知甚少的乡民来对城市文明指指点点,因而显得十分奇特。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我”是一个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一个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城市人,而对乡民的指指点点保持谦逊的态度,这倒不失为一个知识者的美德。这种美德能使知识者在另一种环境中看到照亮自己缺陷的闪光。
因此,尽管作者讲述到一个农民对现代文明的无知,见到一副眼镜亦颇感新奇而兴奋不已,并扬言如若打架必先砸碎这块玻璃窗,尽管那位爱思考的“怪人”泥禄也以为眼镜片能聚光燃火,造收音机是预先藏入了声音,但作者真正注目的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这片未受现代文明浸染的土地上的泥禄对城市文明的否定。他说“电灯烤眼,城市人的眼都有毛病”,“自动扶梯是个大错误,这几步路怎么就不能走走,懒到这地步,人将变成废物”,“总有一天,城市人的腿就会变得这么细,这么细”,那些习惯于物质文明带来的方便和享受的人逐渐变得体格虚弱、四肢萎缩,对于这种言论似乎难以辩驳。
这位“哲人”不仅善于独特地抓住城市文明的弊害,而且对物质文明背后隐藏着的贪婪本性有近乎直觉的洞察力。黄鼠狼皮毛珍贵且有偷鸡的恶名,但泥禄家中的鸡却与黄鼠狼和平相处,这一笔似过于牧歌化了。不过泥禄一眼看穿“我”打黄鼠狼不是因为它偷鸡,而是看中了那张珍贵的能卖好价钱的皮。泥禄是捉蝎能手,却守着大山不愿发财,他觉得人要知足,追求的是活得踏实、过得本分。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与大自然的本性相符,进入到大自然这个圆环之中。否则心生邪,不知足,破坏平和的自然,远离圆满的境界。“心不明,则眼不亮! 你们城市人,心上都蒙着一层灰”。
那种本真的、与天地平和相处、心境明朗、知足常乐的生存方式,正可照见现代人的残缺。泥禄自创的静坐远望法为“我”治疗近视眼病,似乎表明那种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和清静无为的行为方式不仅能消除人的贪婪本性,还可以疗治人的生理残缺。
但我们发现,这种泥禄式的批评、泥禄式的拯救并没有将“我”完全拉入圆环中,“我”仍是城市人,仍愿意远离大自然返回城市文明,“我”的态度对泥禄是深情的,但“我”的价值标准并没有与泥禄同化,当然也没有与泥禄对立。认可中似有保留,留恋中仍然离弃。正是这种平和而又复杂的叙述态度,才使小说没有集中篇幅叙述一个完整的包含冲突性的故事,而是将一则则小故事连缀成一串幽默画面。这种叙述方式使泥禄对文明的批判态度保留在直觉、感性层面,没有深化。语言运用上精练、幽默,像:“我心中不服,亦不敢试试”,“试验自然失败,他不免悻悻然”等句子,颇有“五四”时期幽默文笔之遗风,此种语言重白描与勾勒,不重繁富的心理与环境描写;重喜剧,不重悲剧。它与叙述方式相一致的功能就在于抑制住赞美的无限扩张,批判的无限扩张,而让它们限定在细碎小事中,流动于小事之内,产生淡而清雅的韵味。
《圆环》是对农村生活方式的留恋的一瞥。它有“留恋”,但毕竟是“一瞥”;是对城市文明残缺的一次小小的曝光,但要对农村、城市具有严肃的思考,却需要另一种艺术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