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会
臧克家
校长应有的一席堂皇的训辞,被拍拍的一阵掌声,像晚雷送着余阴,袅袅的送远了。
接着站起来的是级任先生,学生都呼他亲老师,他是教授国语的,三年学生的情谊,一朝看送他们都要脱开自己的手像小鸟一样扎上翅向另一个地带飞去,他当然免不了有些怅怅了。
“在这辉煌的灯光下嚼着茶点,我的心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欢喜的。情感使我留恋你们,不愿你们走,但是另一个心却祷祝着你们一去永远不再回来! 昔赵太后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持其踵而泣,甚悲,念其远也。然而已行则祭祀必祝之,祝其勿反,是为其久远计也。我现在怀着赵太后的心,虽是为了你们的走而悲伤着,然而你们走后,我一定也祷祝你们勿反的!”
好似对这些快要离开母校的学生每个先生都应有一套训戒,也可以说是各人把所教的课门给一点指示。数学先生望了望学生知道在数难免便尔自动的站起来了。
“数学这玩意不比别的,粗心浮气是不行的,第一应当多演题,死记公式。临场时,胆要大,心要细。你们要把脑子变成一面板,上边反复的感染着xy,这样一定会胜利的!”
英文先生正在低着头嚼一块饼干,掌声使他抬起头来,他望见全体学生的眼注在他身上,这意思他当然明白。
“对于英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诀,那就是死干,死干,第三个还是死干! 早晚把心训练成一台打字机,那便可以得心应手,万无一失了。”英文先生也尽了自己的一份责任.
生物先生慢张张地立起身来,凭着讲书时的口吻,声调高低缓急得宜的说:“你们应该学一个象鼻子,大而可以卷树小而可以拾针,巨细不漏,还愁什么呢?”
历史先生叫学生学汉高祖,“他因为能驾驭将才所以平城之危、鸿门之宴均能转危为安,到底能统一天下得到最后的成功。你们驾驭历史这功课如果也能如此,自然可以脱你们于紧急时而达到会考及格的目的。”
地理先生不大好说话,可是学生的掌声韵律一劲响着说不说在你。最后被鼓起来,“你们的胸中要印上一幅地图!”局促的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便坐下把头低下了。
最后说话的是理化先生。他叫学生要神龙变化。什么物理变化,化学变化,变化好了,及格还有问题?
先生们的话完,口仍然闲不住,茶、糖果一劲往嘴里填,难过的是只剩下了一些羔羊一般的学生,他们脸上十分不是个劲,每个先生的话都好,然而每个先生的话更使得他们感觉到不安! 一个代表勉强登在讲坛向诸先生致谢,然而话中含着苦涩!
这些将要去会考的学生是出嫁女,是一面板,是一台打字机,是一个象,是汉高祖,是一张地图,是一条神龙。
【赏析】 本篇小说借助一次毕业典礼的描写,生动地描画出师生话别的场面,形象地揭示了旧的教育制度和旧的教育方法的弊端。特别是人物语言写得特别出色。
首先是级任先生又是语文教师讲话。他用《战国策》中 “触龙说赵太后”的典故,既表现了师生间结下的情谊,又表达了先生对学生的良好祝愿。国语先生的一席话,很像一个开场白,一个总起,一个概括性发言,后面的各位先生,从各自的学科、各自的角度作了一番指示、一番训诫、一番忠告。作者很精当地抓住各位任课先生所授课程和各自秉性,不厌其烦地让每位先生或多或少总讲上那么一点话,很准确地显示出其专业特征和个性特征,真正是画龙点睛,活灵活现,维妙维肖。写数学老师,就抓住公式,让其大谈X和Y; 写英文教师,则让其宣扬死记硬背,号召学生“将自己变成一台打字机”; 生物先生要学生“学一个象鼻子”;历史先生要学生学习汉高祖; 地理先生强调 “胸中要印一张地图”; 理化先生强调“变化”。与此同时,作者还对每位任课先生的说话伴之以神态描写。数学先生是“自动站起来的”,老成练达; 地理先生则“局促的红着脸”,并且只说了一句话,腼腆羞涩; 生物先生是“凭着讲书时的口吻,声调高低缓急得宜”,有声有色; 英文先生只强调一个“死干”,实实在在。
每位先生所言,各各不同,各有特征。或言简意赅,或语重心长,或近取譬谕,或侃侃而谈。虽是神态不同,内容各异,但作为临别赠言,确是自有一番美意。作者毫不吝惜,每位先生皆点数笔,遂令个中人物一颦一笑,如在眼前,一举一动,栩栩如生。
略加考究,便可发现,作者大泼如许笔墨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通过语言描写来表现人物群象。不错,只寥寥数笔,各位教师的形象便被描于纸上,逼真酷肖。但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对此大加渲染,是要将 “嫁女会”的另一面显示给人们看,以期引起关注与思考。尽管师长们苦口婆心谆谆嘱咐,学生们却诚惶诚恐,惴惴不安,并且先生愈是正儿八经,学生便愈觉苦涩不堪。小说醒目地写道,受过先生训诫的学生们,“感觉到不安”,“话中含着苦涩”,“脸上不是个劲”,像“羔羊一般”。每位先生讲话后都赢来一阵掌声,但那掌声背后还有些什么,却令人疑窦顿生。小说的最后,作者写道:
这些将要去会考的学生是出嫁女,是一面板,是一台打字机,是一个象,是汉高祖,是一张地图,是一条神龙。
通过这些,人们清楚地看到,诲人者的动机与效果各自朝逆反方向行进,先生与学生之间,形成一种极大的心理反差。二者相互反衬,互相对立,形成极佳的喜剧效果。
也许,作者并不想过多地责难这些先生们,只是用漫画的手法,调侃的笔调,幽默的语言,对其进行小小的讽刺,更多地,则是借助这次毕业典礼的场面描绘,启发人们去重新认识旧教育,对旧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方法作出正确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