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蝴蝶
〔台湾〕陈启佑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点头,把信交给她。
“谁教我们只带来一把小伞哪。”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渗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拔尖的煞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象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秋深了。
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要教我终身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 只带一把雨伞?
然而我又看到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 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选自《小说界》创刊号
【赏析】 法国著名美学理论家狄德罗说:“没有感情这个品质,任何笔调都不可能打动人心。”微型小说家族中,也有主要以表现主人公的情绪为特色的,一般称之谓情绪小说,《永远的蝴蝶》(以下简称《蝴蝶》)就属于这种类型作品中以情绪“打动人心”的出色篇章。
情绪指的是人的心境,也就是人对外界刺激所采取的一种内心态度。情绪表现是微型小说中打动人心、获得艺术感染力的一个内在因素。作为情绪小说的《蝴蝶》,着重于对主人公主观情绪的抒写,环境情绪氛围的描述。但这种情绪的产生并非无源之水,总是和人对外界客观事物的刺激息息相关。因此,一般通过对事物的叙写,导引出人物情绪的产生和发展。
作品一开头,就用冷色的调子,画出故事发生的时间、气候、地点等特定场景。叙述“我”和主人公樱子在骑楼躲雨,看到街对面的绿色邮筒,“我”有一封给南方母亲的信要寄。因为下雨,两人只带一把伞,“我”本想自己去寄,可樱子却主动要“帮我”去。这里首次表露她与他之间的深情,她的略带俏皮的说话和准备撑伞的动作,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个主动热情、活泼大方的美好印象。
接着,写樱子突然遇难。她过马路时,不幸被汽车撞倒。作者并没有详细写出这个惨不忍睹的场面,只是从“我”的感觉中,首先听到的是“一阵拔尖的煞车声”,这是符合客观事物真相的实写,点出车祸的发生。继而,对她被撞而后弹得老远的描述,则采用变形的虚化写法。“我”心灵上突如其来遇到这个轰雷般的打击,情绪上产生了剧烈的震荡,因而也使自己的感觉发生了变形的错觉:“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象一只夜晚的蝴蝶。”把女主人公虚化为一只“美丽的蝴蝶”,而且“轻轻地飞了起来”,这简直把这场不幸诗化了,这是不是有悖于客观真实呢? 不! 根据变态心理学理论,“我”在这特定时空下,悲恸过度,长歌当哭,对眼前的一切发生了错觉,他把对她的炽爱化作无比美丽的形象——蝴蝶,在轻轻地飞,缓缓地飘。他仿佛丧失了自我意识的控制而陷入迷茫的心理状态,“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是符合特定时空下的心理真实的。继而,作者写出了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等外在表现,又写他似醒未醒的心理感觉。他觉得“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一切时间和空间都凝固起来。而她只离我五公尺,虽然物理距离很近,但心理感觉却是那么“遥远”,因为她已属于“别一世界”。他为发生这意外的悲剧痛心着,反思这不幸的经过,懊恼着种种产生这场悲剧的“差错”,反复地唠叨着,希望时空能逆向倒转,恢复原先的美好面貌。可是,客观的真实是无情的,时间永远只能往前推移,不可能逆向再现。这些都描摹出他主观世界中情绪狂涛的起伏和变化。
继而,作者进一步写出他情绪发展到顶点的炽烈状态——出现了迷狂式的幻觉。他沉入冥冥的幻觉之中,出现了现实已经不存在而只留在印象中的幻象: 又见到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帮我寄信。一会儿,又看到樱子走到街心而永远停在那里。这些樱子幻象的映现,是“我”在愁痛的强烈情绪支配下所产生。心理学证明,在感情积郁太厚,一般的想象已无法表达情怀时,便会不知不觉地发生幻象。霍布士说:“对于幻象,是男主人哀痛和爱恋之情炽烈化的结晶,就艺术美的角度看,它更具有虚幻、朦胧、荒诞的美学品格。
作品的最后一笔,点明那信上告诉妈妈的,正是他俩下月准备结婚的消息。这不仅解开了开头寄信的悬念,而且更加深了“我”对樱子的怀念,加重了作品的悲剧色彩,加浓了整个作品的悲哀情绪。
全文以“我”的情绪发展为线索,从正常的感觉写到变形了的错觉,再至幻象化了的幻觉,显示出主人公悲痛情绪的变化历程。但它并不割断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既写出了现实环境,如三次写“雨”,又写出了尽管是十分简单的动作,淡化的故事情节,不过他们只是作为情绪组合的对象,都已融在一个有机和谐的情绪王国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