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
于德北
这件事和荒诞有点关系。
我到新的工作单位以后从来没请过假,我总觉得把一摊繁重的工作留给瘦弱的老主任一人不大地道。我们这间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我们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照顾。
陌生的故事始于星期三的下午。
几个最铁的哥们儿仿佛约好了似的突然抵达我居住的这座北方之城,他们纷纷打来电话让我又听到那些使人怀旧的声音。相隔甚远的日子里,我们的思念是淡淡的略有一种怪味,而今近在咫尺,思念的分量倏然加重,我的心脏被激动鼓荡得好像十辆推土机驶到窗前。
铁哥们儿说:“明天请一天假吧。”
请假? 我望着主任窄窄的背影一阵阵忐忑不安。
直到临近打铃的时候,我才下了决心似的走到老主任跟前,呐呐地说:“主任,我明儿想请天假。”
老主任的脑袋从纸片间抬起来,他摘下老花镜看着我。
我咬咬牙说:“我舅舅病了,我想去看看。”
老主任点头,突然又问:“住哪儿?”
我说:“吉林。”
老主任略有所悟地张张嘴巴,重新戴上老花镜埋下头去。我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飞快地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我尽量把动作放轻,尽量使桌面干净,我下意识地咳嗽一声,然后踩着铃声挤出门缝。
星期四是解放了。
星期四。
我和铁哥们儿到本市最大的饭店包了一桌,山珍海味填补了这些年我们情感上的亏空,我们或者哭或者笑争先述说自己的境遇,我们握手拥抱不知怎样表达才显得更好。真的,这样的相逢场面人一生也难有几回,女招待们都用羡慕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铁哥们儿说:“你的小说不错,你的那些小人小物小牢骚小愤恨挺能打动平民百姓的心的,他们一定喜欢做你的读者。”
我说:“没意思的。”
“还行。”铁哥们儿微笑着。
我也只好咧咧嘴。
后来,我们又谈工作谈学习谈老婆谈未婚老婆什么的,后来,我们一路牵引着向回来。
汽车站在广场的一侧,一排杨树下用铁栅栏围起的小块方地。本来汽车站是等车的地方,人们上上下下停停走走有甚稀奇,我们来这里坐车回家喝茶也是情理中的事,乘车买票这等简单的一举一动会激发出什么联想。
我们就等车。
看来好长时间没有车了,车站上人很多。我无意间向左右望望,这一望便使故事的转机瞬间而生。我看见我们主任了,和一个中年男子站在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的花坛边。
主任说:“那台电视能不能快点。”
男子说:“我再努力。”
主任一定也是无意之间向我这边望的,我们的眼睛碰到一起又极快地离开,我很狼狈。主任看到我这帮风声笑语略带醉意的哥们儿了,我的脑子里一下就闪现出明天的某些画面。我被哥们儿连拉带拽地上了汽车,余下的半天加上一夜,我郁郁寡欢。
好在铁哥们儿也有倦意,对我亦少有留心。
星期五,我早早地来到单位,一边盘算如何向我的老主任承认错误,一边打水扫地等候他的到来。我坐在办公桌前,把应用的资料书籍文献稿纸铺开,不安地等待尴尬的那一刻的到来。老主任来了,他的脚步声穿过走廊,穿过我俩之间的过道,竟直奔他的转椅走去,他背对着我,肩头依旧狭窄。
我说:“主任……”
他回头冲我一笑。
老主任说:“你舅舅的病怎么样了?好些了吗?啊,我昨天开了一天的会,啊,你休息好了吗? ……”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完全跌落在老主任真诚挚热的话语里,当我明白过来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之后,我在心里狠狠地恨恨地摔碎一个茶杯,我骂自己: 妈的,你他妈的再请假你不是人!
我害怕自己不是人!
选自《精短小说报》
【赏析】 小说写了一件极平常的事,然而我们似乎觉得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
当今社会上,人们越来越注重人际关系了。它在生活中被人们无微不至地留心着,考虑着,以至于还出现了关于它的专门学问(诸如公共关系学等)。然而人们在作这种关注时,似乎往往只停留在表面,而忽视和抛弃了它本应有的实际内容,这种表面关系发展的结果,也往往是“关系”越来越好,而人的内心世界却越来越隔膜,越来越疏远,甚至变得虚假和陌生了。小说正是通过这件小事,通过小事中人物关系中的微妙心理,揭示了现实生活中这种人际关系的异化现象。
小说取材虽小,但开掘很深。
凭良心说,“我”撒谎请假这事的确做得不地道。既然是真心体谅主任,就该向他说明真实情况,但“我”显然不愿这样做。因为这会哥们的理由太不成其为理由了,尽管它对“我”个人是那么重要。为了获得主任的准许也为了不影响“我”与主任之间的关系,“我”违心地撒了一个谎,其中的好处不说大家也明白,因为类似的小聪明在我们生活中是那么常见,恐怕我们每个人都这般操练过……
如果事情果真就这么过去了,那么小说充其量只能留给我们一个会心的笑。但此时“偶然”出现了——记住,“偶然是世上最大的小说家”,巴尔扎克教导我们说——正当“我”与哥们玩得忘乎所以时,偏偏又碰上了主任,于是事情便出现了“危机”(这“危机”又正是小说情节发展与深化的契机)。如果主任此时向“我”走来或“我”向主任走去,那也许事情会出现另一种景观,然而“我们”都没有这样做。因为此时“我们” 双方都由于各自的原因而处在一种尴尬难堪的境地,而处理这种尴尬难堪的最好办法就是咫尺相见不相识,于是,在“我”与主任之间便出现了一种瞬间的,奇怪的,十分微妙而又耐人寻味的“陌生”。如果作者只是把“陌生”写到这层,那也只是百分之九十。更富有意味的是,当第二天“我”满怀真诚的愿望期待着主任的批评时,主任竟然主动为我作掩饰。而当我明白了主任的用意之后,一种赫然惊心的“陌生”便横在主任与“我”之间。作者正是通过这一连串耐人寻味的情节设置,使主题的表现层层推进,步步深化,深刻地揭示出那些被表面亲合的人际关系所掩盖着的虚假与隔膜。更值得品味的是作者不是孤立地写这种虚假与隔膜,而是把这种虚假和隔膜与青年朋友之间的亲密无间,坦诚不拘的交往放在一处来展现,这就无形中形成了两种人际关系的对照。这一鲜明的对照有力地凸现了小说主题,丰富和加深了主题的内涵和意味,读之令人感慨,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