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
〔日〕大西赤人
开车后不到一小时,雨下得更大了。我放慢车速,和前头的车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只见前边的尾灯在大雨中影影绰绰……刚巧碰上路口亮着红灯,我打了个呵欠,揉揉双眼。
严格说来,现在我是违章的。我正带醉驾车,虽然只喝了两三杯斟得不算满的啤酒。自从三年前夏天患肝痛以来,我差不多戒了酒。但是,遇到今晚这种情况,需要到饭馆那种地方去商量点事儿什么的,就得凑凑兴,不得不陪着喝上两杯。
戒酒后,每逢这种场合,我都主动充当高级出租车司机的角色,用自己的车送上司回家,颇得上司欣赏。今晚也同样,这不,刚刚把部长送回家了。本来开车时,我满以为只喝了一点啤酒,那点醉意马上会消失的,不料,部长刚一下车,驾驶座上只留下我一个人时,全身骤然瘫软下来。不,我没醉,大概是太疲劳了吧。
我在中坚商社担任部长助理,在持续不断的慢性经济萧条中,终日疲于奔命。公司业务不景气,公司内部甚至传出风声,说要裁减职员。儿子哲夫明年即将考大学,现在正是紧要关口。我已年过四十,如果被裁下来,那可太糟了。因此,我拚命地干着。
车从大马路拐向我家所在的方向。街上阒无人迹。这没什么奇怪的,雨这么大,加之又已过十一点。随着家门的临近,我的睡意越来越浓。
我朦朦胧胧,漫不经心地将车向狭窄的十字路口左侧拐去,突然,车灯光柱的前端浮现出一个黑影。我慌忙紧急刹车,可已经迟了。车明显地震动了一下,无力地停了下来。
我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摇下车窗,把头伸到雨中。我悄悄向后望去,沉沉夜色中只见一个人倒在后轮和保险杠之间。一把伞正好盖住了他的身体,其余什么都看不见。我下意识地去开车门,手刚摸到门柄,又僵住了。
霎时,各种想法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转动起来。我又看了看那倒着的人影,那人似乎在轻轻蠕动着。我飞快地摇上车窗,周围依旧空无人影,路旁的房子里也没人出来。我重新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酒后驾驶”、“打盹驾驶”,两个讨厌的词眼涌上心头。总而言之,要让警察知道就麻烦了。毫无疑问,责任该由我负……
我离开那儿,莫名其妙地绕远道回到家。我定定神,按了门铃。里面响起妻子直子的脚步声,门开了。
“啊, 你回来了, 我还以为是哲夫呢!”
“哲夫? 他出去了? 这么大的雨?!”
“是啊。他说收音机的电池没电了,到自动销售机那儿去买几节。我让他明天再去,可是……”
我突然不安起来,莫非……我又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人影的样子。衣着什么的都没看见。伞呢?那伞倒确实是把大黑伞,可也算不得特殊,不能说是特征。直子和我说话,我心不在焉地应答着,一个劲儿竖着耳朵听门铃响没响,可是,传入耳膜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我的掌心猛地沁出了一阵汗来。直子出去接电话。
“这么晚了,谁还打电话来? 喂,我是宫田。嗯……嗯……啊?”
直子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我撞了自己的儿子,然后逃走了。虽然电话通知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我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自己开车了。我安抚着激动的直子,要了出租汽车。十分钟后,车向医院驶去。三四分钟后,便到了久保田外科医院。我们被带到急救室。哲夫正躺在床上,和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巡警谈着话。
听护士说,还算幸运,哲夫伤不重,左腰部分被车身擦肿了,右肘被保险杠狠撞了一下,断了,流了好多血。为了安全,今晚暂时让他住院观察。
“你还没回忆起那车子的特征吗?再想想看。”
巡警正在询问哲夫。我的心突地一下抽紧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加上当时我疼极了,糊里糊涂的。”
我松了口气,太可怕了。
“说得也是啊。但是,把人压了,还逃走,实在太卑鄙了。明天也行啊,要想起什么线索,请和我联系。”
巡警留下这句话,走出病房。我和直子一块儿把他送了出去。回到病房,哲夫已坐了起来。
“能坐起来吗?”
“不要紧。口真渴啊! 接待室有自动销售机,给我买点儿汽水吧!”
“我去吧。”
我正想抬脚,直子已抢先一步走出了门。我害怕单独和哲夫呆在一块儿,含糊地嗫嚅着:“稍等一下……”便想到走廊上去。这时,哲夫开口了。
“爸爸!”
“嗯?”
“那辆白色的‘红焰’牌。”
“……”
“1975年型的。”
“……”
“车号是7604。”
“哲夫!”
那是我的车!哲夫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没说。
“真糟糕,天太黑,我没认出你,所以,把你扔在那儿了……幸好伤不重。你没说出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这时,我第一次正视哲夫的眼睛,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我买了柑子和葡萄……”
直子回到病房,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极不自然地打住了话头,沉默下来。
哲夫看着我,他的视线犹如绵绵不绝的冷雨,立即,我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仿佛全身内外被淋得透湿一般。我呆呆地伫立着。
(小迎 译)
选自《译林》1983年第2期
【赏析】 这篇微型小说,译自日本文艺家协会选编的 《现代小说·1978》一书。作者大西赤人,系日本著名作家大西巨人之子,日本新起的青年作家。1955年他生于东京,十四岁时便发表处女作,以后又发表过许多短篇小说,被日本文学界认为是一位颇具希望的新人。《雨中》虽是短制,却也可以窥见作者不凡的才华。
这篇小说写的是一起车祸。这样的题材在现代社会中可算是司空见惯的生活悲剧了。 但是,由于这起车祸中的肇事者和受害者之间的特殊关系,以及肇事者作茧自缚的尴尬处境,便显得非同寻常了。这样的故事在有的作者笔下完全可以写得惊心动魄,大起大落,扑朔迷离,洋洋洒洒,但出自大西赤人的笔端却另是一番面目。他在结构这一故事时不去故弄玄虚,讲述时也未作过多的渲染,只是以白描的笔法,由头至尾,朴朴实实地顺序写来,集中笔力去描摹人物内心世界的每一丝颤动,引导读者去探求酿成这一悲剧的社会根源。
《雨中》的主人公“我”,在出事的这一个雨夜,心灵深处受到了三次猛烈的轰击。出事前,他已有了预感,放慢了车速,但怕事有事,结果还是撞了人,惊跑了一身醉意和睡意。当他为了逃脱罪责,抛下受害者溜回家后,一听说儿子哲夫外出未归,又“突然不安起来”,担心被撞的就是哲夫,然而电话恰恰传来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怕见哲夫,更怕哲夫知道肇事者就是自己,知道自己不顾受害者死活的卑鄙行为,但却偏偏被哲夫看得清清楚楚,并且当面撕下了遮羞布。这三次轰击;虽然每一次都是“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鲁迅《祝福》),但是由于每一次的情境不同,并不感到重复,反而显得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深刻。正是在这样接二连三的灵魂拷问中,展示了“我”善良而卑怯、有几分笨拙而又有几分狡猾的性格特征,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商社部长助理的形象。
小说对直子和哲夫的心理描写也很细致入微。所不同的是,对他们的心理描写不像对“我”那样,主要借助于“我”的内心独白,而是借助于对人物外部动作的精细刻画。例如,哲夫在巡警面前一再声明未看清肇事的汽车,这显然是不愿意家丑外扬,更不愿意让平日谨小慎微、为了家庭而含辛茹苦的父亲受到制裁。他不愿意让父亲难堪,但对突然发现的父亲不光彩的一面又难以下咽,于是在母亲离开后便向父亲吞吞吐吐地、侧面地然而确凿地点破了真相,其曲折而复杂的心理活动一一跃然纸上。在直子接电话时,小说这样写道:“‘这么晚了,谁还打电话来?喂,我是宫田。嗯……嗯……啊?’直子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虽仅寥寥数语,但直子的内心由对深夜来电话的埋怨、猜测,到接到儿子被撞的噩耗后的疑问、惊愕,无不了了分明。
“我”开车撞了人, 又不光彩地溜走了,理应受到谴责。 但是, 他为什么会闯下这起车祸呢? 不错,大雨,深夜,带醉驾车,患有肝痛,劳累过度,精神疲惫,打盹驾驶,人少大意,等等,一路行来,险象环生,危机四伏,这些都能导致车祸。但是,他为什么如此疲惫呢?为什么要在雨夜带醉驾车呢?为什么要不顾肝痛和“酒后驾驶”的法律责任而陪上司饮酒呢?小说掘开了一层层自然的、个人的表层原因,终于将笔锋直指病态的社会:因为“持续不断的慢性经济萧条”,公司“要裁减职员”,而儿子“即将考大学”,所以“我”不得不“终日疲于奔命”,乃至自轻自贱,奉迎讨好,强打精神醉开车,不顾别人死活而逃之夭夭.一句话,是病态的社会将他逼进了雨夜黑色的“怪圈”。这样一来,小说中的车祸才不仅止于一则生活趣闻,一幕性格悲剧,而具有了更为深广的社会意义。
(笪佐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