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梁惠王下》
2·1 庄暴见孟子①,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②,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③?”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④,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⑤:‘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 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⑥,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⑦,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 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注释〕 ①庄暴:齐宣王的臣子。②乐:音乐。③庶几:差不多。④管籥(yuè):古代一种吹奏的乐器。如笙箫之类。⑤举:全、都。疾首:头痛。蹙頞(cù è):忧愁的样子。蹙,皱。頞,鼻梁。⑥羽旄(máo):旗帜。⑦田猎:打猎。
2·2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①,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②。”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③,雉兔者往焉④,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 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⑤,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①囿(yòu):畜养禽兽的园子,大曰苑,小曰囿。②传(zhuàn):古代文献。③刍荛(ráo):打柴草的人。刍,草。荛,柴。④雉(zhì)兔者:打猎的人。雉,野鸡。⑤阱(jǐng):陷阱。
2·3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①,文王事混夷②。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③,勾践事吴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⑤。’”
王曰:“大哉言矣! 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⑥,爰整其旅⑦。以遏徂莒⑧,以笃周祜⑨,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10)?’一人衡行于天下(11),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①汤事葛:汤,商汤,商朝的开国君主。葛,夏朝的诸侯国。汤事葛之事详见《孟子·滕文公下》。②混夷:周初西戎国名。③大王事獯鬻(xūn yù):大王,亦作“太王”,周的先祖古公亶父。獯鬻,当时北方的匈奴。④勾践事吴:春秋末年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困于会稽山,后求和,以臣事吴,后卧薪尝胆,灭吴。 ⑤时:是。⑥赫斯:大怒貌。⑦爰:发语词,无义。旅:军队。⑧遏:阻止。徂(cú):去。莒(jǔ):国名。⑨笃:巩固。祜(hù):福。⑩越:违背。厥:其。(11)衡:同“横”。
2·4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①。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②。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③:‘吾欲观于转附、朝儛④,遵海而南,放于琅邪⑤,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 天子适诸侯曰巡狩⑥,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 吾王不豫⑦,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⑧,民乃作慝⑨。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⑩。其诗曰:‘畜君何尤(11)?’畜君者,好君也。”
〔注释〕 ①雪宫:齐宣王的离宫。②非:埋怨。③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姓姜名杵臼,庄公的异母弟。晏子:齐景公时的贤相,姓晏名婴。④转附:山名。朝儛(cháo wǔ):山名。二者皆疑在今山东省内。⑤琅邪:山名,在今山东省诸城市东南。⑥巡狩:天子到诸侯国视察叫巡狩。⑦豫:与“游”义同。⑧睊(juàn)睊:侧目而视的样子。胥:皆,都。谗:诽谤。⑨慝(tè):恶。⑩《徵招》、《角招》:古乐章名。招,同“韶”。(11)尤:过错。
2·5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①,毁诸? 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②,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③,泽梁无禁,罪人不孥④。老而无妻曰鳏⑤,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⑥,哀此茕独⑦!’”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⑨,于橐于囊⑩,思戢用光(11)。弓矢斯张,干戈戚扬(12),爰方启行(13)。’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甫,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14),聿来胥宇(15)。’当是时也,内无怨女(16),外无旷夫(17)。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①谓我:劝我。明堂:泰山下明堂,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地。②岐:今陕西岐山县。③关:关卡。市:集市。讥:察。征:征税。④孥(nú):妻儿,此处作动词。⑤鳏(guān):单身老汉。⑥哿(gě):可。⑦茕(qióng)独:孤独。⑧公刘: 后稷的后代,周代创业的始祖。⑨糇(hóu)粮: 干粮。⑩橐(tuó):无底的口袋。囊:有底的口袋。(11)思:语气词。戢(jí):和睦,安定。光:发扬光大。(12)戚:斧。扬:钺,斧的一种。(13)爰:于是。(14)姜女:太王妃。(15)聿:语气助词。胥:省视。宇:居。(16)怨女:超过已婚年龄的女子。(17)旷夫:超过已婚年龄的男子。
2·6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①,则冻馁其妻子②。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③,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④。”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注释〕 ①比:等到。②馁:饿,使动用法。③士师:狱官。④已:罢免。
2·7 孟子谓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①。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②。”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③,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①世臣: 累世修德之臣。②亡:弃。③逾:超过。
2·8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①,武王伐纣②,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③。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注释〕 ①汤放桀:商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今安徽省巢县东北)。桀,夏最后一个国君,暴虐无道。②武王伐纣:周武王出兵讨伐商纣王,纣兵败自焚而死。③一夫:一独夫,即一孤立之人。
2·9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①。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②,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③,虽万镒④,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注释〕 ①工师:主管工匠的官。②斫(zhuó):砍。③璞(pú)玉:未经雕琢的玉。④镒(yì):古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
2·10 齐人伐燕①,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②,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③,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注释〕 ①齐人伐燕:齐宣王五年,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国大乱。齐国伐之,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齐遂大胜燕。②旬:十日为一旬。举:攻克。③箪(dān):古时盛饭用的一种竹器。浆:饮料。
2·11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将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①。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②,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③,后来其苏④!’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⑤,毁其宗庙,迁其重器⑥,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⑦,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注释〕 ①云霓(ní):云和虹。②吊:慰问。③徯(xī):等待。后:君。④苏:复生。⑤系累:捆绑。⑥重器:国家的宝器。⑦旄(mào):通“耄”,八九十岁的老人。倪(ní):幼儿。
2·12 邹与鲁閧①。穆公问曰②:“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③,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④,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⑤:‘戒之,戒之! 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⑥! 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注释〕 ①閧(hòng):同“哄”,冲突。②穆公:邹国的国君。③有司:官吏。④转:辗转而死。壑(hè):沟。⑤曾子:孔子弟子,名参。⑥尤:责备。
2·13 滕文公问曰①:“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②,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③,则是可为也。”
〔注释〕 ①滕:周代一个弱小的诸侯国,在今山东滕县西南。②池:护城河。③效:致。
2·14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②,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 强为善而已矣③。”
〔注释〕 ①薛:国名,与滕国相近,在今山东滕县东南。此时的薛国已为齐国所吞并。②邠(bīn):同“豳”,在今陕西省旬邑县西。③强:努力。
2·15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①,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②,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③:‘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④,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⑤。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注释〕 ①免:幸免。②皮币:裘皮衣和缯帛。③属:会集。耆(qí):六十岁曰耆。④梁山:今陕西省乾县西北。⑤归市:拥向集市。归,趋向。市,集市。
2·16 鲁平公将出①,嬖人臧仓者请曰②:“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③,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 以为贤乎? 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 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④,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⑤。”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⑥,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⑦,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⑧。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释〕 ①鲁平公:名叔,鲁景公的儿子。平是其谥号。②嬖(bì)人:被宠幸的人。③乘(shèng)舆:国君的车子。④鼎:古代祭祀时用来盛祭品的器皿。士礼三鼎,卿大夫五鼎。三鼎:牲、鱼、腊各一鼎。五鼎:羊、豕、肤、鱼、腊各一鼎。⑤棺椁(guǒ):古代棺木有两层。内层叫棺,外层叫椁。⑥克:乐正子之名。⑦沮(jǔ):阻止。⑧尼:阻止。
【鉴赏】 孟子生活在战国时代,这是一个充满战乱的年代。从《孟子》、《庄子》等书中,我们都可以了解到那个年代大盗恣肆、民不聊生、战争频仍的苦况。从庄子的愤世和喟叹中,我们还可以体味出一个知识分子面对那样的时代所怀揣的无奈和激愤。不过,作为子思弟子的学生,孟子并没有像庄子那样遗世逍遥,而在学成之后,仍然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游说之路,齐宣王、滕文公、梁惠王的宫殿里都曾有过他高亢的声音,与这些或急功近利、或糊里糊涂、或大言不惭的国君们进行有策略的交谈,劝说他们走王道之路,放弃霸道图强的做法。但是那样一个时代已经不是王道和仁政的理想蓝图可以打动的了,现实上演的一幕幕泡沫伟业逗引得国君们对权术和武力着了迷,商鞅变法成功,吴起战胜弱敌,孙膑、田忌用兵法把齐国送上了霸主的位置。孟子说师法文王,大国家五年,小国家七年一定能保有天下。可是没有国君等待得了仁政慢慢地开花结果,在快速扩充的冲动中,古战场又有了厮杀声,青草染上了血迹在残风里摇曳,太阳落下了,夜幕中君主和谋士们酝酿着合纵连横的计策,庄子远远避开尘世的利刃,孟子郁郁地回到了故乡,讲授着自己的学说,把他的梦想交付下去。
《梁惠王下》篇主要围绕王道展开。王道,顾名思义就是相对于霸道而言的。从上面的描述里,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战国时代的政治倾向,王道绝对不是为人所推崇的治国之策,相反,霸道却被许多国君和策士成功地演绎着。如稍后于孟子的苏秦曾游说秦惠王道:“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战国策·秦策一》)就是说现在这个世道啊,只有兵强马壮,恃威治民才行,如果想让各个诸侯国老老实实地听话,就要靠打仗靠用兵来开道。这就是霸道的逻辑。虽然孟子在劝说各位君王时,也曾不断提到君临天下啊、一统天下啊之类的话,可是和霸道不同,王道的目的不是“王天下”,而是使天下百姓安居而识礼节,“王天下”只是王道水到渠成的副产品,孟子是瞅准了那些国君的心思,用王道的小利来作劝说的诱饵的。《孟子》一书是亚圣言论的记录,有些言辞是有策略上的考虑的。
齐宣王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个好乐、好勇、好货、爱享受一切君王之乐的人。“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梁惠王下》)对于这样的君王,孟子没有滔滔不绝地教训他,反而劝说他把这些嗜好与百姓联系起来,以己之心推度百姓之心,把快乐和百姓共享,“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梁惠王下》)。孟子做这样的劝说是与其主张密不可分的,他始终认为君王应该与民同乐,与民同忧,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强调君主要以百姓为重,体察百姓的难处,同情百姓的疾苦,轻刑罚,薄税敛,注重农业生产,使子民过上富裕的生活。
孟子的主张在后世得到了验证:体恤人民的,国家就兴旺,反之社稷也难保全。历朝历代的早期君主大都能做到这一点,因此国家繁荣富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究其措施不外就是孟子所说的轻刑薄税,保民而王。汉代的文景之治、光武中兴,唐代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清代的康乾盛世,无不如此。而那些末代君王往往脱离百姓,不知民间疾苦为何物,他们的覆灭几乎无一例外的是由忽视民众,或沉溺于巧取豪夺,声色犬马,纵情享乐所导致的。孟子强调“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以民族、百姓的欢乐为自己的欢乐,与百姓同忧戚,共患难。只有如此才能得到民心,而谁得此民心,谁就能以王道得天下,反之亦然。春秋时期,齐王不顾百姓死活,横征暴敛,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田成子便趁机用大斗出贷,用小斗收回等措施来收买人心,寻求民众的支持。百姓“爱之如父母,归之如流水”(《春秋臣传·齐晏婴》),最终田氏取代了姜氏,成为了新的国君。而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的例子又从反面指出民本思想的重要意义,失去了民心,只顾自己纵情享乐,视人民如草芥,则意味着身败名裂,国破家亡。孟子有鉴于此,在继承前辈圣贤思想的基础上,将其仁学说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使民本思想有了质的飞跃。他时刻呼吁国君们要以人为本,保民而王,他说“仁者无敌,王请无疑”(《梁惠王上》),“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公孙丑上》)。他口不离仁政,言不离人民,时刻不忘宣扬自己的王道思想。
孟子可以说是先秦思想家中最具有民本思想的,对于百姓与国君,他甚至提出了“民贵君轻”的理论,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当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北山》)的君主专制社会里,这一思想无疑带着超越时代的光芒,而与当时君主至上的观念格格不入。他认为残害人民的君主不应该被看作君主,因此他对齐宣王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者也。”不仁不义的国君只是一独夫,而非君王,所以杀商纣王并推翻其王朝不应视为弑君造反。我们可以想见,所有的君王在依据着孟子的理论往下推论时,大概都不免要联想到自己而冷汗涔涔吧。虽然,孟子的理论看上去凌厉非常,其实质还是为了帮助君王更好地御民,获得坚实的国家基础以作王道的打算。但是,它仍像一支擦亮的火柴,点醒了后世的知识分子。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就指责历代君主以天下为私产,残害人民,指出“天下为主,君为客”,“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原君》)。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也都有过同样的论述。近代思想家严复在阐述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时也说“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古今之通义也”(《辟韩》)。孟子言论中的这些“革命”的因子也引起了君王的警惕和不满,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认为孟子的言论“非臣子所宜言”,下令将《孟子》删除三分之一,将孟轲的牌位逐出孔庙,“命罢配享”,并诅咒说:“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邪?”恨不得将孟子拉回明朝,开刀问斩,可笑朱皇帝这样的兴师动众,却不解孟子的真义,不加掩饰地把其统治的真面目、真性情全都抖搂出来了。
几千年前的孟子认真地教导着这些君王,画出一幅幅祥和美好的画卷,但君王之意不在民生,他们欲求的是土地、钱财,孟子之策只是隔靴搔痒。虽然君王们听后都有些蠢蠢欲动,但是他们最终认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了。当亚圣长长的背影消失在宫殿的时候,君王们的心又回到了最原始的起点,认为征战、篡夺、阴谋、杀戮,这是走向霸王之座的捷径,但他们却不明白这也是一条缘木求鱼之路。这不得不说是孟子和战国百姓们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