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离娄下》
8·1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①,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②,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③,先圣后圣,其揆一也④。”
〔注释〕 ①诸冯:传说中的地方,无法确指。负夏、鸣条,亦同。②毕郢:据记载,当在今陕西西安附近。③符节:符节是古代一种信物,被劈成两块,双方各执一块,严丝合缝地合上,代表双方的身份得到确认。④揆:度,度量。
8·2 子产听郑国之政①,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②。岁十一月,徒杠成③;十二月,舆梁成④,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⑤,焉得人人而济之? 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注释〕 ①子产:郑国政治家。②惠:私恩小利。③徒杠:简陋的独木桥。④舆梁:有盖板可以通车的小桥。⑤辟:同“避”,躲避。
8·3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①,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②;君之视臣如土芥③,则臣视君如寇雠④。”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
曰:“谏行言听⑤,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⑥;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⑦,又极之于其所往⑧;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注释〕 ①视:看待。②国人:这里指路人,陌生人。③土:尘土。芥:小草。④寇雠:强盗,敌人。⑤谏:劝谏。⑥先于其所往:在臣子去之前先派人前去安排。⑦搏执:扣押,逮捕。⑧极:使之穷困。
8·4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8·5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8·6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8·7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①,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②。”
〔注释〕 ①养:朱熹注:“谓涵育熏陶,俟其自化也。” ②其间不能以寸:其间不能以寸量之意,指相差无几。
8·8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8·9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8·10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8·11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8·12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8·13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8·14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①,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②,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注释〕 ①资:凭借。②原:同“源”。
8·15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8·16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8·17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8·18 徐子曰①:“仲尼亟称于水②,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
孟子曰:“原泉混混③,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④,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⑤,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⑥,君子耻之。”
〔注释〕 ①徐子:徐辟,孟子的门徒。②亟(qì):多次。称:称赞。③原:同“源”。混混:今作“滚滚”,水流浩荡。④科:坎。⑤浍(kuài):田间水道。⑥声闻:名声。情:实情。
8·19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8·20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①,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②,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③,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注释〕 ①执中:持中正之道。②泄:赵岐注为“狎”,亲近之意。迩:近。③四事:指禹、汤、文王、武王四人的行事。
8·21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①,《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②,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注释〕 ①王者之迹熄:指古代采诗制度的消亡。②晋之《乘》:《乘》、《梼杌》、《春秋》,分别是晋、楚、鲁史官所记的史书的书名。
8·22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①,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②。”
〔注释〕 ①泽:恩泽。斩:断绝。②私淑诸人也:赵岐注为“私善之于贤人”。
8·23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8 · 24 逢蒙学射于羿①,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②,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③。”
曰:“薄乎云尔④,恶得无罪? 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⑤,卫使庾公之斯追之⑥。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⑦,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⑧:‘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⑨,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⑩,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叩轮去其金(11),发乘矢而后反(12)。”
〔注释〕 ①逢(páng)蒙:羿的学生。②羿:有穷国国君,射日的英雄。愈己:超过自己。愈,同“逾”,超过。③宜若:好像。④薄:轻。⑤子濯孺子:郑国大夫。⑥庾公之斯:卫国大夫。⑦疾作:焦循注为“暴疾”。⑧仆:驾车的人。⑨尹公之他:也是卫国人。⑩端人:品行端正的人。(11)矢:箭。叩:敲击。金:金属制造的箭头。(12)乘(shèng)矢:四支箭。
8·25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①,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②,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③。”
〔注释〕 ①西子:指西施。②恶人:这里指面貌丑陋的人。③齐:同“斋”。
8·26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①,故者以利为本②。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③。”
〔注释〕 ①故:本来。②利:顺(朱熹说)。③日至:指冬夏二至。
8·27 公行子有子之丧①,右师往吊②。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③。”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④,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注释〕 ①公行子:齐国大夫。②右师:一种官职。在此,右师当指前文提及的王驩——王子敖。③简:简慢。④历位:越位,跨过位次。
8·28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①。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②,则君子必自反也③: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④? 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⑤。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⑥? 于禽兽又何难焉⑦?’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⑧: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⑨,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 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⑩。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注释〕 ①存心:指仁爱、礼义之心存在于心。②横逆:蛮横不讲理。③自反:自我反省。④奚宜:怎么会。⑤妄人:狂妄之人。⑥奚择:有什么区别。⑦何难:有什么可计较。难,计较。⑧乃若:这样的。⑨乡人:普通 人。⑩若夫:至于。
8·29 禹、稷当平世①,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②,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已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③,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注释〕 ①平世:太平的世道。②颜子:孔子的门徒颜渊。③被:同“披”。缨:帽子上的系带,这里指戴帽。
8·30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①,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②,以为父母戮③,四不孝也;好勇斗很④,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 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⑤,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注释〕 ①博弈:当时的棋类游戏。②从:同“纵”,放纵。③戮:羞辱。 ④很:同“狠”,凶狠。⑤屏:摒弃,疏远。
8·31 曾子居武城①,有越寇②。或曰:“寇至,盍去诸③?”曰:“无寓人于我室④,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⑤;寇退,则反,殆于不可⑥。”沈犹行曰⑦:“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⑧,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⑨。”
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注释〕 ①武城:鲁国境内的城池。②越寇:越国的敌寇。吴国被灭后,越国和鲁国相邻,所以鲁国会有越寇。③盍:何不。④寓:寄,这里指居住。⑤民望:朱熹注为“使民望而效之”。⑥殆于:恐怕。⑦沈犹行: 曾子的门徒。⑧负刍之祸:作乱的人叫负刍,所以称为负刍之祸。⑨与:参与。
8·32 储子曰①:“王使人瞰夫子②,果有以异于人乎?”
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 尧舜与人同耳。”
〔注释〕 ①储子:齐国人。具体是谁,说法不一。②瞰(kàn):窥视,探看。
8·33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 肉而后反①。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②,吾将瞰良人之所之也③。”蚤起④,施从良人之所之⑤,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⑥,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⑦,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⑧,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注释〕 ①餍:饱。②显者:显赫人士。③瞰:窥视,窥探。④蚤:同“早”。⑤施:赵岐注为“施者,邪施而行,不欲使良人觉也”。⑥墦(fán):坟冢。⑦讪:讥讽。⑧施施:喜悦得意的样子。
【鉴赏】 《孝经·谏诤》中曾说孔子认为“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相对于这种温和的论调,孟子对于君臣关系的理解,就要激烈得多。《梁惠王下》篇中记录了这样一段对话:“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我们知道,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臣子弑君的事时有发生,而中国封建王朝的每一次更替,几乎都是一次臣子推翻君王的过程。那臣子到底可不可以弑君呢?齐宣王可谓向孟子提出了一个为难的问题,所谓“为难”是因为从“君臣有序”的角度来看,臣弑君是大逆不道、切切不可的,但从“民为贵”的角度来看,一些暴君当政又必然会影响到老百姓的安宁。在这个问题上,孔子是比较圆滑的,对于无道之君,他只希望士人们明哲保身,以待有道,而不提倡采取反抗的方式。孟子就不同了,他很明确地表示诛杀商纣那般不讲仁义的暴君,绝对算不上以下犯上、篡权夺位,这和《周易·革》上说的“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几乎如出一辙,完全肯定了推翻无道政权的合理性和正当性。
这样一来,孟子提倡的君臣关系就和后世所提倡的君臣关系有本质上的区别了,前者是以“道义”为核心的,而后者却是以“忠”为核心的。因为以“道义”为核心,要求“君臣以义合”,所以这就决定了孟子的君臣观一定是从相对关系上着眼的。孟子有一段很经典的言论:“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离娄下》)君臣之间地位上的高低并不影响人格上的平等。看来,孟子认为要达到君臣之间关系的和谐,更重要的责任在于君主而不是臣子,只有君使臣以礼,臣才应当事君以忠。这种“君臣有义”的关系在后世几乎成了所有臣子的共同理想,所以刘备与关羽、张飞、诸葛亮之间那种投桃报李、君臣相敬的关系才会传为美谈,被后世所称道。
孟子对君臣观的描述中还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就是他几乎没有提到臣对君的“忠”,似乎完全把这个在孔子眼中还十分重要的内容给遗忘了,而更多地在强调君对臣的“礼”。他所称道的是战国以前的那种君臣关系:那时候的贤士,如果王公贵族不向他们恭恭敬敬地尽到礼节,就不能经常见到他们,连想见到都难,更别提把他们当作臣子来使唤了。他还强调,从德行上来讲,有德之臣的地位应该是高于君主的,所以商汤对于伊尹,首先是把他当成老师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成臣子。齐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先把他当成老师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成臣子。如果天下的君主都像商汤和齐桓公那样做,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称霸天下了。“不费力气”自然是有些夸张,但是国家是否有一群贤能的大臣,君王与臣子的关系是否和睦,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左右着国家的兴衰荣辱,这方面的史实数不胜数。
前面说过,孔子和孟子都认为君应当“使臣以礼”,这个“礼”并不光指表面上的尊重和礼遇,还包括君主自身的德行是否高尚,是否能推行仁政,王道天下。只有这两方面都做到了,臣子才应该对君王尽忠职守;如果这两点君王都未做到,臣子还对他忠心不二,那么不是愚忠,就是大奸,都不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什么好处。所以孟子不但不提到“忠”字,相反认为如果一个君王不行仁义就应当劝谏,劝谏了不听就该抛弃官职,或者投奔其他的有道之君,严重的时候甚至还可以“易其位”或“诛一夫”。春秋时晋国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宫之奇向虞公进谏,百里奚却没有。后来宫之奇预见到虞国将亡,就带着族人逃到西山,而百里奚却不声不响地离开虞国去了秦国,那时候他已经七十岁了。看起来百里奚和宫之奇二人,后者更值得赞赏,可是孟子却对百里奚推崇备至,可见,孟子从来没有臣子一定要对君王忠心无二的想法。
不过后世的统治者对孟子的这种观点显然是不太满意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读《孟子》读到以上的话,便勃然大怒声称:这老儿要是活到今天,朕非杀他不可。还要撤去孟子在孔庙配享的资格,将之赶出孔庙,并下诏谁敢谏说以大不敬论。相对孟子的君臣观,法家的观点显然更合君主的心意,比如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就一再强调君王要巩固自己的权势,掌握绝对的权力,绝不可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儿亲人;与孟子提倡的君臣之间其乐融融的关系不同,韩非主张君主要时时监视臣下,随时动用杀伐大权,以使大臣们心生恐惧,不敢二心,君主与大臣也不可太亲近,而应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增加威严感。这样的思想在之后的几千年里逐渐得到了发展,成为了封建帝王们牢握君权的不二法宝。
孟子不仅在君臣关系的问题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在对其他事情的认识上也是如此。通过本篇的一些章句,我们不难发现,孟子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并非亦步亦趋,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看法。与他相比较而言,后世的某些儒生只知僵化地学习先贤之道,不免为世人所讥笑。一部《儒林外史》写尽科举制下变异的儒生百态,而回归儒学之初,看孟子所言所行,必然能对儒家精神的内涵有更为正确的理解。
本篇第二章中,孟子就郑国的执政者子产“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离娄下》)一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子产这个人,是孔子下过定论的,别人问孔子“子产这个人怎么样”,孔子就回答“惠人也”(《论语·宪问》)。撇开孔子的论断不言,按照一般的价值判断标准,子产身居高位,能够用自己的马车渡一般的老百姓过河,这样的行为自然是值得称道的。然而,孟子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他指出子产是“惠而不知为政”。作为一个执政者,应当以治理好国家为己任,哪里能仅仅在一两件事上费心劳力呢?子产如果处理好了国家政务,百姓们就不会无桥渡河,他现在做的事在孟子看来不过是小恩小惠罢了,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经孟子这样一番质疑,执政者的责任就更加明确了。从中我们可以发现,看问题的角度一经转换,对事物的评价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而孟子就是以国家人民的整体利益为出发点,并非局限于部分人的小利。
再看孟子对于“逢蒙学射于羿”(《离娄下》)一事的看法。逢蒙杀了教自己射箭的羿,世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全是逢蒙的罪过,孟子却又作奇语道:“是亦羿有罪焉。”(同上)如此一来,我们和贤者公明仪一样,都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受害者怎么转身一变也有了过错呢?孟子就举出同样是教射箭的人尹公之他的例子,以此作为范本来谈论交友之道,羿自然就成了反面教材。子濯孺子在生死关头能够如此信任尹公之他教出的弟子,关键就在于“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孟子言下之意,羿选择的弟子逢蒙做出如此恶事,羿自身未免有些不正之处,一方面导致“取友不端”,另一方面,在教学过程中,自然也不能使逢蒙在道德品质上受到良好影响而得到提高。这样的对比之后,我们便不得不承认,孟子的确言之有理,并非故作惊人之论。
本篇乃至于全书中,孟子的这些超于常人识见之上的看法还有很多,亦散见于一些简短的句子中。如,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离娄下》)君子行事,但以大义为准则,而不必拘泥于言必信、行必果这一套做法。由上述种种可见,孟子往往强调以大原则为着眼点,在具体行为方法上则倾向于灵活变化,且思想上也是多出己见、少有附会。读孟子之言,如见其人,而追源溯流之后,可叹大儒之风采,儒道传流之初,哪里尽是读腐了书的陈最良之流呢?
本篇最末,是流传甚广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孟夫子刻画毕肖,中间无一议论,只在最后轻轻巧巧地抛出一句“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如黄蜂之尾刺,立即刺中一切卑颜求富者的要害,嬉笑怒骂都蕴藏于无形之中。读者痛快一场之后,对孟夫子的真性情、真面貌自可认识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