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万章上》
9·1 万章问曰①:“舜往于田②,号泣于旻天③,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④。”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⑤。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⑥:‘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⑦,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⑧,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⑨。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⑩。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11)。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12);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13)。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注释〕 ①万章:孟子的弟子。②舜往于田:舜到田里去干活。相传舜曾在历山耕田。③旻天:即天。④怨慕:朱熹注:“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怨,怨恨。慕,思慕,怀恋。⑤此四句见于《礼记·祭义》,曾子语。劳,忧愁。⑥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⑦恝(jiá):不在乎,无忧无虑的样子。⑧共:通“恭”,恭敬。⑨畎亩:田地。⑩胥:尽,全。迁之:给了舜。(11)穷人:困窘之人。(12)少艾:年轻美貌的少女。(13)热中:焦躁。
9·2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 必告父母①。’信斯言也,宜莫如舜②。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③,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④,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⑤,捐阶⑥,瞽瞍焚廪⑦。使浚井⑧,出,从而揜之⑨。象曰⑩:‘谟盖都君咸我绩(11)。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12),二嫂使治朕栖(13)。’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14)。’忸怩(15)。舜曰:‘惟兹臣庶(16),汝其于予治(17)。’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不知也(18)?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19)。校人烹之,反命曰(20):‘始舍之圉圉焉(21),少则洋洋焉(22),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 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 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 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23),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注释〕 ①“《诗》云”以下两句:出自《诗经·齐风·南山》。②宜莫如舜:应该没有人赶得上舜。③怼(duì):怨恨。舜的父母不喜欢舜,常想加害于他,如果舜娶妻一定要禀告父母,则一定不会被答应。因此舜娶妻不告父母,以免婚事受阻怨恨父母。④妻:把女儿嫁给舜为妻。⑤完廪:修补谷仓。⑥捐阶:拿走梯子。捐,拿走。阶,梯子。⑦瞽瞍(gǔ sǒu):舜的父亲,相传是瞎子。⑧浚(jùn)井:淘井。⑨揜:同“掩”,掩盖。⑩象:舜的异母弟弟。(11)谟盖:谋害。谟,同“谋”。盖,“害”的假借字。都君:赵岐注:“都,于也;君,舜也。”朱熹注:“舜居三年成都,故谓之都君。”(12)弤(dǐ):雕弓。(13)栖:床。(14)郁陶:因思念而忧闷的样子。(15)忸怩:惭愧的样子。(16)惟:思念。兹:此。(17)于:为,助。(18)奚而:怎么,如何。(19)校人:管理池沼的小吏。(20)反命:回报。(21)圉圉(yǔ):鱼刚放入池 中气息奄奄、不灵活的样子。(22)洋洋:舒缓灵活、悠然自得的样子。(23)方:合平情理的方法。
9·3 万章问曰:“象曰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①,放驩兜于崇山②,杀三苗于三危③,殛鲧于羽山④,四罪而天下咸服⑤,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⑥。有庳之人奚罪焉? 仁人固如是乎? 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 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⑦,此之谓也。”
〔注释〕 ①共工:相传为尧之臣。幽州:在今北京密云县东北,此指北方边远之地。②驩(huān)兜:相传为尧之臣,曾因为与共工一起作恶而被放逐。崇山:在今湖北崇阳县南,此指南方边远之地。③三苗:古国名。三危:山名,在今甘肃敦煌县南,此指西方边远之地。④殛:朱熹注:“诛也。”焦循认为“殛”通“极”,指放逐。鲧:禹之父。羽山:山名,在今江苏赣榆县,此指东方边远之地。⑤“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此数句出自《尚书·尧典》。⑥有庳(bì):古地名。⑦这两句应当是《尚书》逸篇或出自其他古书,所以 孟子说“此之谓也”。
9·4 咸丘蒙问曰①:“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②。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③!’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④,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⑤。’孔子曰:‘天无二曰,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⑥。’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⑦,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⑧,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⑨:‘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则⑩。’此之谓也。《书》曰(11):‘祗载见瞽瞍(12),夔夔斋栗(13),瞽瞍亦允若(14)。’是为父不得而子也(15)?”
〔注释〕 ①咸丘蒙:孟子的弟子。②蹙(cù):局促不安的样子。③岌岌:危险的样子。④放勋:尧的号。徂落:死。⑤遏:止。密:无声,静。八音:指 八种材料(金、石、丝、竹、匏、土、木、革)所做的乐器,这里泛指各种音乐。⑥“诗云”以下四句:出自《诗经·小雅·北山》。⑦文:字。辞:语。⑧逆:推测,揣测。⑨《云汉》:《诗经·大雅》篇名。⑩引自《诗经·大雅·下武》。(11)“《书》曰”以下三句:为《尚书》逸篇,梅颐伪古文《尚书》将其辑入《大禹谟》。(12)祗载:赵岐注:“祗,敬;载,事也。”(13)夔夔(kuí)斋栗:敬谨恐惧的样子。(14)允若:允,确实。若,顺从。(15)也:同“邪”。
9·5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①?”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②,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③。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④,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⑤,践天子位焉⑥。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⑦此之谓也。”
〔注释〕 ①谆谆:反复叮嘱的样子。②暴(pù):显露,公开。③南河:《史记正义》引《括地志》:“河在尧都之南,故曰南河。” ④讼狱:打官司。⑤中国:都城。⑥践:即位。⑦《太誓》引文,见于伪古文《尚书》。
9·6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①。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②。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③,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④,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⑤。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大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⑥。大甲颠覆汤之典刑⑦,伊尹放之于桐⑧。三年,大甲悔过,自怨自艾⑨,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⑩。 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11)、殷、周继,其义一也。’”
〔注释〕 ①阳城:山名,在今河南登封县北。②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③启:禹之子。④丹朱:尧之子,名朱,封于丹,所以叫丹朱。⑤伊尹:汤之贤相,曾辅佐汤伐桀。⑥大丁:汤的儿子,未立而死。外丙、仲壬: 皆为大丁之弟。⑦大甲:大丁之子。⑧桐:在今河南商丘以西。旧说桐是汤的葬地,故流放太甲在此反省。⑨自怨自艾: 自我怨恨,自我改过。⑩毫(bó): 汤国都。(11)后:君王。
9·7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①,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②,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③,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④,嚣嚣然曰⑤:‘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⑥:‘与我处畎亩之中⑦,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 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⑧。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絮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⑨:‘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⑩。’”
〔注释〕 ①伊尹以割烹要汤:相传伊尹想要接近汤,就做了厨师,通过烹饪之道游说汤,最后得到汤的重用。这在《墨子·尚贤》、《史记·殷本纪》、《吕氏春秋·本味》中都有记载。割烹,割肉而烹,指烹饪。要,干谒。②有莘:古代国名。③介:通“芥”,指非常细小、微不足道的东西。④币:束帛。古代以束帛为相见时的赠礼。⑤嚣嚣然:不在乎的样子。⑥幡然:完全改变的样子。幡,同“翻”。⑦与:与其。⑧内:同“纳”。⑨《伊训》:《尚书》逸篇名,根据《书序》,这是伊尹训示太甲之文。现在《尚书》中的《伊训》是伪古文。⑩造: 开始。牧宫: 桀的宫室。载:开始。
9·8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①,于齐主侍人瘠环②,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③。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④,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⑤,微服而过宋⑥。是时孔子当阨⑦,主司城贞子⑧,为陈侯周臣⑨。吾闻观近臣⑩,以其所为主;观远臣(11),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注释〕 ①主:“以……为主人”,动词。痈疽:治痈疽的医生,是卫灵公宠信的宦官。②侍人:宦官。瘠环:宦官名,齐君的宠臣。③颜雠由:卫国的大夫,是个贤能的人。④弥子:即卫灵公的宠臣弥子瑕。⑤桓司马:即宋国大夫桓魋(tuí)。《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 要(yāo):拦截。⑥微服:改变平常的服装来避人耳目。⑦阨 (è):困厄,处境艰难。⑧司城贞子: 陈国人。⑨陈侯周: 陈国国君,名周。⑩近臣:在朝的臣子。(11)远臣:从远方来的臣子。
9·9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①,食牛,以要秦缪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②,假道于虞以伐虢③。宫之奇谏④,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⑤,可谓智乎? 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 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⑥,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 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注释〕 ①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后成为秦国大夫,辅佐秦穆公成就霸业。鬻:卖。②垂棘之璧:垂棘出产的美玉。垂棘,晋国出产美玉的地方。屈产之乘:屈这个地方出产的良马。屈,晋国出产良马的地方。③假道:借道。④宫之奇:虞国大夫。⑤曾:竟然,居然。⑥有行:有所作为。
【鉴赏】 孝文化在中国发源非常早,甲骨文中便已出现了“孝”字,到 了春秋,对“孝”的理解已经非常深入人心了。《论语·为政》里子游问孝,孔子回答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孔子以“敬”作为“孝”的核心内容,使之脱离了物质层面的“养”,达到了精神层面的“敬”。在孔子眼中,“孝”几乎是人类所有行为的根本。《孝经》中记录孔子的话说“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三才》章)、“人之行,莫大于孝”(《圣治》章)、“教民亲爱,莫善于孝”(《广要道》章)、“夫孝,德之本也”(《开宗明义》章),孝成为人们行为天经地义的首要准则,有时候甚至能凌驾于国家法制之上。《论语·子路》记载:“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出于孝而隐瞒父亲偷窃的事实,在孔子看来不仅是符合道德的,而且是真正的正直。对于家国一体、“以孝治天下”的封建政权来讲,将孝上升到如此高的地位是有其必要性的,由于整个封建国家就是一个大家族,这个大家族又是由无数个小家族组成的,要达到整个封建国家的稳固和团结,就一定得让这无数个小家族先稳固和团结起来,稳固和团结的办法便是“孝”——儿子得服从父亲,小家族得服从大家族,这样整个社会不就井然有序了吗?这个办法在后来被证明是十分有效的,因为在之后的几千年中,靠了这条规范,封建秩序就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孟子继承了孔子对“孝”的学说,对于什么是真正的“孝”他也有与孔子相似的观点。孟子举曾子的例子说:“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离娄上》)孟子认为曾元只是在奉养父母的嘴巴和肠胃,算不上真正的孝子,而像曾子那样奉养父母的心志,才是真正的孝子。可见,只是从物质上赡养双亲,那还只是孝养,不是真正的“孝”,只有怀着爱心恭敬有礼地去赡养双亲,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孝”。
同时,在孟子看来,“孝”亦是一切仁义道德的根本,“仁之实,事亲是也”、“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孝”绝不止于侍奉父母,而像是一颗种子,从这颗种子能生长出仁、义、智、礼这四个非常重要的枝干来,而一个人有了“孝”,又具备了“仁、义、智、礼”,便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了。孟子经常提到“大孝”这个词,而且在他看来大孝之人必是仁义之人,例如舜便是孟子眼中当之无愧的“大孝”典型。舜的父亲瞽瞍可能是个瞎子,性情又十分暴躁,舜的母亲早亡,于是父亲娶了一位继母,生下了弟弟象,瞽瞍非常疼爱象,对舜却百般不满,继母和象又多次设计陷害舜,要置他于死地,可是舜却从未因此而心生怨恨,反而对父母更加孝顺恭敬,对弟弟更加亲和友爱。后来尧知道了舜的德行,就派自己的儿子去服侍舜,把自己的两个女儿也嫁给舜,最后还把天下禅让给舜,舜拥有了这么多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并未因此感到快乐。孟子认为“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万章上》)的原因,是“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由此孟子感慨:“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同上)可见,孟子是以孝作为他的仁义学说的开端,同时以舜这样的圣人作为其楷模,通过人际关系中最为根本的亲子关系,建立起他仁义学说的基础,从而达到最广泛教化人心的目的。
其实,并不只是以孔子和孟子为代表的儒家,才将“孝”抬到如此至高无上的地位。虽然春秋战国时也有像墨家这样的学派,提倡“兼爱”、“俭葬”,觉得对自己的父母和对别人的父母不应有什么区别,也不主张厚葬父母,但是后来更多的学说却要通过强调“孝”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比如佛教虽然提倡所谓“无君无父”,但是《盂兰盆经》中却说,佛(释迦)的大弟子目连,看到自己的亡母在地狱受苦,请问佛该怎么办,佛告诉他,广为布施就可以把亡母救出来,目连于是按照佛的话去做,终于救出了自己的亡母。佛教还传说佛(释迦)的父亲净饭王死了,佛还亲自去抬棺送葬。在佛经中甚至还有动物像鹦鹉、白香象等孝顺父母的故事。看来佛教再超脱也还是超脱不了血肉之亲这个大伦常。
本篇里,孟子除了阐明圣人以孝事亲的涵义之外,还谈到了对“天”的一些看法,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五、六两章中。“天”本是一种自然之物,在我们先祖的崇敬与想象之中渐渐发展成为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从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到《诗经》中所说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天”在人们的心目中始终占据着一个无法替代的位置。到了春秋战国的时候,诸子们对于“天”也有各家的理解,比如与儒家齐名的墨家学派的墨子就强调“天志”一说,以为“天”是具有自己的意志的,且无所不知,足以赏罚天下,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内都必须服从于这种强大的“天”之意志。与墨家极力突出“天”具独立人格不同,儒家多将“天”与“命”联系起来,形成了自己的“天命观”。孔子就说自己是“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又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前面说过,孟子对于孔子的继承并非完全照搬,而是结合时局的变化渗入了自己的体悟,他对于“天”的看法同样如此。人人都对尧让天下于舜这件事深信不疑,而孟子却开口就否定道“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万章上》),实在是新颖别致,紧接其后,就点出乃是“天与之”这个关键之处,并围绕“天”授天下于人的方式展开说明,将“天命”与“民意”结合了起来。一方面,“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同上),舜就是被尧推荐于天而得到了天的示意认可;另一方面,“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同上),人民的意向也是天意的一个重要层面。三代禅让,到了大禹那儿没有得到沿袭,而是传给了他的儿子,这在孟子看来并不是道德衰败的缘故,而同样是人民拥戴、天意命归的结果。可以看到,以“天与之”来解释政权的更替,比用“人与之”适用的范围更广,对历史的理解更通贯,这也是孟子的独特眼光。而他更为进步的一点就是重视人民的意愿,某种程度上将之提升到与天命相当的地位,而居于统治者的个人意愿之上,所以天下归谁统治不是由上一任统治者说了算的,而是“天与之,人与之”(同上)。
无论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儒家内部的传承演变来看,“天”的含义都是十分复杂的,所以《论语·子罕》中记载“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不如各自体会,无须多言。孟子的学说中,“天命观”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他更为关注的是人力所及范围内的追求,但对人力之外、天命所在的部分也并不是毫无感触的。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万章上》)毕竟,他掌握了王道之学,佐以雄辩的口才与恢弘的气势,又懂得把握时机,但最终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夹杂着些许的困惑,也只好以“天命”来告慰了。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儒家对于天意命定的一面只是承认其存在,抱着一种姑且存之的态度,遭遇大的挫折时便会想到它,而一旦转身面对天下芸芸众生,则依然致力于救济天下,并不退缩。孟子同样如此,撇开个人不可决定的部分,依然不放弃对仁义礼智的追求,修身养性,事天而行,从而寻找寻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