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尽心上》
13·1 孟子曰:“尽其心者①,知其性也②。知其性,则知天矣③。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④。夭寿不贰⑤,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注释〕 ①心:本心,指人生来具有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善心。 ②性:本性,指与上述四种善心相对应的仁义礼智四种道德的开端。③天:天道。④事天:遵循天道而行,使天道不堕,即为事天。⑤不贰:没有二心,即不怀疑天道好善。
13·2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①。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②。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③,非正命也。”
〔注释〕 ①正:正命,原来的命运。②岩墙:危墙。③桎梏:脚镣和手铐。
13·3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13·4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①,乐莫大焉。强恕而行②,求仁莫近焉。”
〔注释〕 ①诚:真实,无妄。②恕:指儒家推己及人的恕道。
13·5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①,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②,众也③。”
〔注释〕 ①著:明白。②由:用。③众:众庶。
13·6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13·7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①,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注释〕 ①机变:机谋巧诈。
13·8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①,古之贤士何独不然? 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②。见且由不得亟③,而况得而臣之乎?”
〔注释〕 ①势:权势。②亟:多次。③由:同“犹”,还。
13·9 孟子谓宋句践曰①:“子好游乎②?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③;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④,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⑤;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注释〕 ①宋句(gōu)践:古人名。②游:游说。③嚣嚣: 自得无欲的样子。④穷:政治上不得志,与下文“达”相对。⑤得己:自得。⑥见:赵岐注:“见,立也。”
13·10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①,凡民也。若夫豪 杰之士②,虽无文王犹兴。”
〔注释〕 ①兴:感动奋发之意。②豪杰:才过千人为豪,万人为杰。
13·11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①,如其自视欿然②,则过人远矣。”
〔注释〕 ①韩、魏之家:赵岐注:“韩魏,晋六卿之富者也。”②欿(kǎn)然:不自满,谦虚的样子。
13·12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①,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注释〕 ①佚道:同“逸道”,赵岐注:“谓教民趋农,役有常时,不使失业,当时虽劳,后获其利,则佚矣。”
13·13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①。王者之民,皞皞如也②。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③,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④,岂曰小补之哉?”
〔注释〕 ①驩虞:同“欢娱”。②皞皞:同“浩浩”,广大自得的样子。③庸功劳,此处意为酬功。④上下:上指君王,下指臣民。
13·14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①,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注释〕 ①声:音乐声。
13·15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①;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②,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注释〕 ①良:朱熹注:“良者,本然之善也。” ②孩提之童:二三岁的小孩子。
13·16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①。”
〔注释〕 ①沛然:水流很大的样子。
13·17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13·18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①,恒存乎疢疾②。独孤臣孽子③,其操心也危④,其虑患也深,故达⑤。”
〔注释〕 ①德慧术知:指德行、智能、道术、才智。②疢(chèn)疾:灾患。 ③孤臣:指失去国家的臣子。孽子:庶子,非正妻所生,地位卑贱。④危:不安。 ⑤达:显达。
13·19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①,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②,正己而物正者也。”
〔注释〕 ①天民:赵岐注:“天民,知道者也。可行而行,可止而止。” ②大人圣人。
13·20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①,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②,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注释〕 ①故:灾患疾病。②怍:惭愧。
13·21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①,见于面、盎于背②、施于四体③,四体不言而喻。”
〔注释〕 ①睟(suì)然:清和润泽的样子。②盎:充盈。③施:延及。
13·22 孟子曰:“伯夷辟纣①,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 吾闻西伯善养老者②。’大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 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注释〕 ①辟:同“避”。②西伯:指周文王。
13·23 孟子曰:“易其田畴①,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注释〕 ①易:治。
13·24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①。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②;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③。”
〔注释〕 ①容光:微小的缝隙。②科:坑坎。③成章:古称乐曲终结为一 章。此处指事物达到一定程度,具有一定规模。
13·25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①,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②。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③。”
〔注释〕 ①孳孳:勤勉之意。②跖:即盗跖。③间(jiàn):异,不同。
13·26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②,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③,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④,举一而废百也。”
〔注释〕 ①杨子:即杨朱。取:主张。②子莫:鲁国的贤人。③权:权变,变通。④贼:损害。
13·27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 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13·28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①。”
〔注释〕 ①介:耿介的操守。
13·29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①,掘井九轫而不及泉②,犹为弃井也。”
〔注释〕 ①辟:同“譬”。②轫:同“仞”,七尺曰仞。
13·30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13·31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①。’放大甲于桐,民大悦。大甲贤,又反之②,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注释〕 ①狎:亲近而不庄重。②反:同“返”。
13·32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13·33 王子垫问曰①:“士何事?”
孟子曰:“尚志。”
曰:“何谓尚志?”
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 仁是也;路恶在? 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注释〕 ①王子垫:齐王的儿子,名垫。
13·34 孟子曰:“仲子①,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②。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注释〕 ①仲子:即陈仲子。②焉:于。
13·35 桃应问曰①:“舜为天子,皋陶为士②,瞽瞍杀人③,则如之何?”
孟子曰:“执之而已矣。”
“然则舜不禁与?”
曰:“夫舜恶得而禁之? 夫有所受之也。”
“然则舜如之何?”
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④。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䜣然⑤,乐而忘天下。”
〔注释〕 ①桃应:孟子的学生。②皋陶(yáo):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士:士官。焦循《孟子正义》:“士为刑官之长,故主执有罪之人。” ③瞽瞍:舜的父亲。④蹝:通“屣”,鞋。 ⑤䜣(xīn):同“欣”。
13·36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 夫非尽人之子与?”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①?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②。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 无他,居相似也。”
〔注释〕 ①广居:指仁。②垤(dié)泽之门:宋都城门。
13·37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①。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②。”
〔注释〕 ①将:送。②拘:止,留。
13·38 孟子曰:“形色①,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②。”
〔注释〕 ①形色:形,指君子之体貌严尊。色,指妇人妖丽之容。②践形:焦循《孟子正义》:“圣人尽人之性,正所以践人之形。苟拂乎人性之善,则以人之形而入于禽兽矣,不践形矣。”
13·39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之丧①,犹愈于已乎?”
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②,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不为者也。”
〔注释〕 ①期:一年。②紾(zhēn):扭。
13·40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①,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②。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注释〕 ①财:同“才”。②私淑艾:焦循《孟子正义》云:“私淑艾者,即私拾取也。亲为门徒,面相授受,直也。未得为孔子之徒,而拾取于相传之人,故为私。”
13·41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①。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注释〕 ①彀率(gòu lǜ):拉开弓的标准。
13·42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①;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注释〕 ①殉:从。
13·43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①,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
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②,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注释〕 ①滕更:滕君之弟,是孟子的学生。②故:指故旧之好。
13·44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13·45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13·46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①、小功之察②;放饭流歠③,而问无齿决④,是之谓不知务。”
〔注释〕 ①缌:缌麻,三个月的孝服,五种丧服中最轻的一种,为远房亲属服丧时用。②小功:服丧五个月,用于兄弟之丧。③放饭流歠(chuò):赵岐注:“放饭,大饭也。流歠,长歠也。……于尊者前赐饭,大饭长歠,不敬之大者。”歠,饮,啜。④齿决:此处指用牙齿咬断干肉。赵岐注:“齿决,小过耳。”
【鉴赏】 这是《孟子》中双线并行的一篇:一是通过“尽心”、“知性”、“知天”的认识过程,达到“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一是通过“存心”、“养性”、“事天”的实践过程,实现人格的道德完善。
天人关系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命题,它的实质是探寻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对人生命意义的价值叩问。孟子主张“天人合一”,与荀子的“天人相分”观互相辉映,形成战国时期儒家的天人观,并为后人认识天人关系奠定了基础。孟子的天人统一思想源于他对“心”、“性”、“天”、“命”的认识。
与孔子一样,孟子相信天命的存在,提出“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万章上》)认为上天是有理性和智慧的,行事作为都有其理由,所以有一次,鲁平公在乐正子的劝说下决定去看望孟子,可是临走的时候却被佞臣臧仓用谗言阻止了,乐正子知道了很不痛快,孟子却说:“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梁惠王下》)在孟子看来,鲁平公未来看望自己,完全是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但与孔子不同的是,孟子并非消极地等待天命的安排,而是强调以个体的道德自律来“立命”,从而极大地突出了个体的人格价值,以及其所担负的道德责任和历史使命。
孟子的“立命”思想是基于他的“人性论”的。他所谓的“天”具有主宰地位,认为它不仅造就了人的形色,还赋予了人“良能”、“良知”,也就是他“性善论”中所讲的本心。这种本心,像孩童亲亲敬长一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是“仁”、“义”、“礼”、“智”的发端。这种“根于心”的善性通过人的言谈举止表现出来,是人的本性。孟子又严格区分了“性”和“命”:“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按现代人的眼光,味、色、声、臭,是人的本性,孟子却理解为“命”,是可遇不可求的身外之物,而仁义礼智本属于道德范畴,孟子却归之为“性”,是人的本心。可见,孟子的“心”、“性”、“天”、“命”观念都具有道德色彩,“天”既是主宰之天,也是义理之天;“心”既是自然之心,又是道德之心;“性”是“心”的表现,而“天”是“心”“性”的最高依据。并且人的自然本心与万事万物之理一脉相承,此篇中“万物皆备于我”的著名论断广为流传,所以孟子号召人们通过后天的努力,了解自我,认识自然,参透宇宙。孟子这种由天而心,由心而性,由性而天的循环过程,是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其中强调了人的能动作用。
孟子的“心性”观念,被南宋陆九渊作了发挥,首创“心学”,明代王守仁进一步建立了“心学”体系,提出了“致良知”说,成为宋明理学的一大学派。孟子把“践形”天道作为理想的人生境界,并以此为君子的最大快乐。他的“强恕而行”、“亲民爱物”主张,是儒家“兼善天下”理想的具体体现,也就是天与人、人与万物和谐统一的理想境界。北宋张载在他的《西铭》中发挥了孟子的“仁民爱物”思想,提出“民吾同胞,物吾与(友)也。”后人简称“民胞物与”,倍受历代思想家的推崇。“仁民爱物”、“民胞物与”体现了中国人及中国文化的独特气质。
孟子所说的天赋本心虽然具有善性,但它只是善的萌芽,不是善的完成,“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公孙丑上》)所以他把培养和完备人的个性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将命分为“正命”和“非正命”,认为立乎岩墙之下被砸死和触犯刑律被处死,这完全是人的自取,是可以避免的。通过修身保存本心,并把这种善心加以扩充、发挥,由己及人,由人及物,就是“兼善天下”。西周时期,“天”之所命,如同绝对律令,人只能绝对服从。而孟子的天命观,赋予了人选择的可能,是人的主体性的进一步发扬,它反映了自西周以来,神权的日渐衰微,人权正在提高。孟子还为士人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独善其身”虽然比“人定胜天”无奈些,但士人们从此找到了在无道之世安然自处的蜗居。即便不能辅佐圣君,造福苍生,总也可以在自己的精神园地耕作不辍,在自己的世界里求索前哲的足迹,这种自我完善在孟子看来本身也是对天命的一种顺从。每个人的一生时而多舛,时而顺达,或富或贫,或寿或夭,在各色的境地里修身等待,保持赤子之心的永恒,就是对自己的尊重,对上天的尊重,而天并不糊涂,它恩待顺从的人,惩罚叛逆者。
天命观不仅存在于儒家,也存在于道家、墨家,它的重要性是那个动荡时代所赋予的。今天,我们不可能还原战国人的精神状态,在那个时代里,由不得自己的东西很多,无助和恐慌时时可能冲破理性的樊篱。如何消弭这种无助和恐慌,解除精神的苦痛,孟子和庄子两位先哲为世人开了两帖完全不同的药方:修身养性、事天而行与遵循大道、逍遥世外。药方没有优劣,只看病家的喜好和际遇,所以后世儒道两家经常扭结在一起,构建士人们的精神居处。
强调人格修养是儒家的传统,如《论语》中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学而》),“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但修养理论和方法的完备,应归功于孟子。
首先,孟子把使命感、崇高感赋予了普通人,强化了修养理论的实践意义。在他看来,大多数人只是“行之不著”、“习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道”,经过道德修养,都可以提升为“行于天下”的“天民”、“正己而物正”的“大人”、“践形”天道的圣人,担负起“兼善天下”的使命,“达”则通过参政议政,辅助君王行王道,施仁义,以善教民,实现“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的“皞皞”之乐。“穷”则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乐,通过言传身教,引导天下人从善如流,以上达于天。这样,使人的生存价值得以升华,使命感、自豪感、崇高感便孕育于心。原则上讲,修养者要“尊德乐义”、志于仁义,但在具体行动上,只要明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他认为荣辱感是修身的前提,“耻之于人大矣”,“知耻”才能“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这个简单的做人道理,就是修养的起点。于是,看似高不可攀的圣人之德变得如此轻而易举,“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增强了可行性。而一向被认为只有贵族君子才能做的事,匹夫匹妇也可以承担,充分体现出了平等意识。
其次,恒定不变的节操成为理想人格的象征。孟子强调品德修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成章不达”,要持之以恒,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半途而废。这种坚忍不拔的顽强精神,体现出“至大至刚”的“大丈夫”风范,无论是恶劣环境的磨砺,还是功名利禄的诱惑,都要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滕文公下》)。这种高尚的气节,成为无数志士仁人的榜样。孟子在强调不为外力所动的同时,也十分重视环境对人气质的熏染。孔子曾提醒君子慎重交友,孟子把它扩展到生活起居的方方面面,内省与环境塑造并行,这是“求诸己”观念的深化。
此外,孟子十分重视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的修养方法,君子不离于道,这是修养的基本原则,但他反对杨朱显学和墨家的偏执一端,举一废百,而是提倡执中和变通,注意轻重缓急和情况的特殊性。如对“齐宣王欲短丧”、“伊尹之志”、“仲子节之大小”、“舜之道德两难”等问题的讨论,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有力例证,而不是生搬硬套,这就使得孟子思想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从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导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