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①:‘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 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②,正《易传》③,继《春秋》,本《诗》《书》《礼》 《乐》之际。’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④!”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 生曰⑤:‘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 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⑥,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 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 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 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 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 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 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 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 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 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 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 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 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 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⑦。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 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 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 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⑧, 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 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⑨,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 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 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 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 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 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 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⑩,建封禅(11),改正朔, 易服色(12),受命于穆清(13),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14),请来献见 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 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 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 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 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 叹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 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15),而论兵法;不韦迁蜀(16),世传《吕览》;韩非囚秦(17),《说难》 《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 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 止(18),自黄帝始。
【注释】①先人:指作者之父司马谈。②绍:继承。③《易传》:是《周易》的 一个组成部分,此指代《周易》。④小子:晚辈对长辈的自称,这里指司马迁自己。 ⑤董生:指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广川(今河北景县西南)人,今文经学大 师,治《公羊春秋》的专家,著有《春秋繁露》和《举贤良对策》等。生,尊称,即先 生、老师的意思。⑥是非:指评论褒贬。⑦经事:常事。权:变通。⑧犯:指为臣下 所冒犯。⑨未然:没有成为事实。⑩符瑞:吉祥的象征。(11)封禅:古代帝王在泰山 祭天称为“封”,祭地称为“禅”。(12)改正朔:指使用新历法。汉武帝时恢复使用夏 历,即以夏历的正月为一年之始。正朔:正月初一。易服色:改变官服、车马等的 颜色。(13)穆清:清和之气,指天。(14)重(chóng)译:通过几重翻译。款:叩。(15)孙 子膑脚:孙膑被庞涓陷害,割去膝盖骨。(16)不韦迁蜀:吕不韦为秦相时命门客编撰 《吕氏春秋》,一名《吕览》。后因罪免职迁蜀,忧惧自杀。《吕览》应成于迁蜀前。 (17)韩非囚秦:韩非本为韩国公子,后入秦,为李斯陷害,死于狱中。《说难》《孤愤》 作于入秦之前。(18)麟:兽名。此指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获白麟之事。
【鉴赏】本文是司马迁为《史记》撰写的序言《太史公自序》中的一部 分。原序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历叙世系和家学渊源,并概括作者前 半生的经历;第三部分是《史记》一百三十篇各篇的小序。本文节选的是 其中第二部分。文章利用对话的形式,记叙作者撰写《史记》的过程和宗 旨,揭示作者忍辱负重的博大胸襟和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抒发了郁结于胸 的悲愤不平之气。
司马迁郑重地表白自己以继承周公、孔子为己任的伟大抱负,极力赞 颂《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的巨大思想 学术价值,深入地阐述了自己创作《史记》的宗旨,并特意说明《史记》这 部书同样寄托了自己个人的孤愤。
自序类说理散文容易写得平板枯燥,本文有意识地运用一问一答的 形式,上大夫壶遂问,司马迁答,议论通过对话而展开,于是深奥的理论观 点、学术问题,变成了趣味无穷的话题,其表现形式轻松活泼。
给自己的著作作序容易给人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司马迁 有意要避免这一点。因此,本文寓主意于客位,并不详谈《史记》的宗旨, 却用较多篇幅来介绍《春秋》大义;在介绍《春秋》时,为了突出其特色,又 注意拿《春秋》与其他五种经典《易》《礼》《书》《诗》《乐》相比较,在比较 中准确、明晰地界定了《春秋》的思想学术特点:“《春秋》辨是非,故长于 治人”,“《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司马迁认为:孔 子作《春秋》,是为了通过褒贬鲁隐公至哀公二百四十二年间的历史事件 来阐明五道,作为天下树立行为的标准和规范。在前文中,司马迁已经声 明要继承孔子之志,故《春秋》之义即是自己的《史记》之义。司马迁的用 意不言自明。
司马迁创作《史记》时遭遇了李陵之祸,身陷囹圄,承受腐刑之苦之 耻,但他坚强地隐忍活下去,目的就是为了完成《史记》。在自序中,他以 前贤的事迹和精神激励自己:“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 《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 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 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他正像前贤一样,内心郁积着无限的忧伤和愤慨, 发愤著书,通过《史记》来“述往事,思来者”。这篇文章与《报任安书》都 是了解司马迁生平思想以及《史记》的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本文以说理为主,概念性、学术性术语较多,语言也相应比较简练。 不过司马迁才学广博,才情富艳,议论纵横,史料信手拈来,语言上又大量 运用排比句,把一系列学术著作、明君贤臣、国家大事,排列起来论述,故 使全文如大河滔滔,气势不可阻挡,富于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清代牛运震 《史记评注》卷十二评论道:“《自序》高古庄重,其中精理微旨,更奥衍宏 深,一部《史记》精神命脉,俱见于此。太史公出格大文字。”
汤克勤 主编.古文鉴赏辞典.武汉:长江出版传媒崇文书局.2015.第130-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