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宗判官归滑台序》
任华
大丈夫其谁不有四方志,则仆与宗衮二年之间(1),会而离,离而会,经途所亘(2),凡三万里。何以言之?去年春会于京师(3),是时仆如桂林,衮如滑台(4); 今年秋,乃不期而会于桂林; 居无何(5),又归滑台,王事故也(6)。舟车往返,岂止三万里乎?人生几何?而倏聚忽散,辽夐若此(7),抑知己难遇,亦复何辞!
岁十有一月,二三子出饯于野。霜天如扫,低向朱崖(8) 。加以尖山万重,平地卓立,黑是铁色,锐如笔锋; 复有阳江、桂江 (9),略军城而南走(10),喷入沧海,横浸三山(11); 则中朝群公(12),岂知遐荒之外有如是山水(13) ?山水既尔,人亦其然。衮乎对此,与我分手。忘我尚可,岂得忘此山水哉!
〔注释〕(1)宗衮: 即宗判官。(2)亘: 极端。(3)京师: 这里指唐代都城长安。(4)滑台: 在今河南省滑县。(5)无何:没有多长时间。(6)王事:公事。(7)辽夐(xiong):辽远。(8)朱崖:红色山崖。(9)阳江:桂林附近的水名。桂江:即漓江。(10)略: 流过。军:唐代于驻兵戍守之地设“军”。军城:这里指桂林。(11)三山:传说中的海外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12)中朝群公: 朝中的官僚们。(13)遐荒:边远地区。
〔鉴赏〕激浪滔滔,奔腾江海,一格也; 细流涓涓,迂缓溪涧,亦一格也。云蒸霞蔚,变幻苍穹,一格也; 层云淡淡,悠然清空,又一格也。自钟嵘《诗品》传世以来,古今论诗文虽多注意于上中下之“品” ,然未有遽以贬斥不同之“格”者。若仅就散文而言,置园景于方寸及由滴水以见大千,穷世态于瞬间及写刹那以尽千数年者,其格局虽有小大之分,行文亦有短长之别,然未可以此判优劣。故其作之也,则或运墨如泼,或惜墨似金; 或疾言厉声,或细语喁喁; 或即景抒情,或借事达理; 散文之所以名“散” ,或许又正表现在其风格之不可划一,与写法之应当各尽其妙上。这里,仅就格局之大小与行文之长短这两者间,取其“小”而“短” 的《送宗判官归滑台序》为例,略作剖析。
这是一位叫任华的中唐时代的官吏为送别其友人宗衮而写的“小散文” 。“序”者,叙也。而促使他撰写此《序》的原因,倒并非出于“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的感伤,实乃由于“二年之间” ,经历了“岂止三万里” 的忽聚忽散的途程,这在只能借“舟车往返” 的古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就算每天泛舟驾车,该行多少里程?仅此一点,也应该可以称得“亦复何辞” 的奇迹了!
当然,二年之时与三万里之路,虽然是任华此《序》据以立足的基础; 但如果仅此为止,那所写者就不复是“散文” ,而变成无须请“算博士” 亦足以胜任的“古久先生” 笔下的“陈年流水” 了。此《序》时及二年,不可谓不长; 地越三万里以上,不可谓不广; 而细阅全文,逐字点数,则不妨试做一回“算博士” ; 其字仅二百有九。如此格局,从何容数万里之空间,而二年之久的时间,又何能展示于此戋戋小幅之中?答曰: 全部“奥秘” ,在于抓住了文中之“眼”。如刘熙载所云:
炼篇、炼章、炼句、炼字,总之所贵乎炼者,是往活处炼,非往死处炼也。夫活,亦在乎认取诗眼而已。
又云:
诗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数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艺概·诗概》,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诗须有“眼” ,文当亦然。而就散文之“眼” 言之,还应当说: 格局愈小,行文愈短,愈须有“眼” 。所谓“有眼”在任华追叙其与友人宗衮之“会而离,离而会” 的“聚散” 中,着重抓住了一个“会” 字:
去年春会于京师,是时仆如桂林,衮如滑台; 今年秋,乃不期而会于桂林;居无何,又归滑台,王事故也。
时间、地点,乃至聚散的因由(“王事故也” ),由此数语,既交代清楚,又错落有致,可谓简洁得不能再简,而发于篇首的“大丈夫其谁不有四方志”之理,已寓其中; 于会离之间所生“人生几何” ,“知己难遇”之情,亦得以顺手而摅发。其所以能如此者,就在于《序》中写“离” “会” ,脱出了古来诗文中常见的感慨“会短离长”而专意抒写离情的旧窠陈套,而以“聚” (为主)衬“散”(为宾),二年之时,三万里之路,亦尽融于“会” 之瞬间。
“会” ,固然是这一篇《序》中之“眼” ; 然则,所谓“有眼无珠”。如果仅此而止,那还只能说仅具眼之“形” ,而未足以传眼之“神”,亦即尚需进而点出眼中之“珠” ,始可谓达到了“活” 的境界。于是,作者特别叙写了“京师” 中深居简出的“群公”所根本无法想象的桂林之“会”:
岁十有一月,二三子出饯于野。霜天如扫,低向朱崖。加以尖山万重,平地卓立,黑是铁色,锐如笔锋; 复有阳江、桂江,略军城而南走,喷入沧海,横浸三山;则中朝群公,岂知遐荒之外有如是山水?
两次聚会,京师之会,一语带过,可称惜墨似金; 而桂林之会,则写群山之态,叙江山之貌,实乃用墨如泼。何以故?盖在借此“会” ,以点出结尾“忘我尚可,岂得忘此山水”之“珠” ; 传神绘色,由此而全盘皆活。至于写山,则曰“锐如笔锋” ; 状水,则云“喷入沧海” ,“锐” 、“喷” 又皆随“炼章”而来的“炼句” “炼字”中所得之所谓“一二字为眼”耳。
王国维有一句名言,叫做“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人间词话》删稿之七)由《送宗判官归滑台序》,我们还应该说: 散文之短者,虽貌似易学而实尤难工。此《序》作者任华,据有关史料,系唐玄宗时人,曾任秘书省校书郎、桂州刺史参佐等官职,无疑地具有相当文学涵养,不过在唐代文学史上,名位不显。仅就这篇序文来看,其章法严谨而自然,剪裁得当而无人为之迹,行文简约而不拘谨,已属出手不凡; 而写景则信手拈来,述志则于不经意间点出,言情又寓于仿佛谈笑的“忘我”之中,清新之气,豪爽之概溢乎其中而袅袅余韵亦自不绝于篇外,堪称散文上品。由此看来,小大不拘,短非必不可及长,或许又恰为散文之所以为“散”的优胜处。又,任华此《序》,行文明白如话,无一语用典,实开后来以白居易为代表的“浅易派”散文之先声。区区二百余字,能具此种种所长,故总括之曰:“短者尤贵” 。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708-7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