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1),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2),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 不为许远立传(3),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4)。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5),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6)。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7),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8)。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9),以与贼抗而不降乎? 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10),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11)。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12),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13)。远之不畏死亦明矣! 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 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 而谓远之贤而为之耶?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14)。以此诟远(15),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 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16)。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17),其亦不达于理矣! 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18),如是哉! 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19),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20)?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21),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22)。守一城,捍天下(23),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24),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25); 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26),设淫辞而助之攻也(27)。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28),屡道于两府间(29),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30)。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31),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 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32)。霁云慷慨语曰: “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 云虽欲独食,义不忍; 虽食,且不下咽! ” 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33),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34) 。”愈贞元中过泗州(35),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36)。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 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37),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 ”云笑曰: “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38)! ”即不屈(39)。
张籍曰: 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40),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41),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 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42)。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 “何为久读此?”嵩曰: “未熟也。”巡曰: “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43),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44),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45),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 “汝勿怖! 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46)。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47); 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毫、宋间(48),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49),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注释〕(1)元和: 唐宪宗年号。元和二年: 公元807年。吴郡: 郡治在今江苏苏州市。张籍: 原籍吴郡,后迁和州(今安徽和县),字文昌,唐宪宗元和时著名诗人,有《张司业集》,韩愈之友。(2)李翰:字子羽。张巡友人,曾亲见睢阳战事。自名: 自负,自许。(3)许远:杭州盐官(今浙江海宁)人。安禄山反叛时,任睢(sui)阳太守,与张巡固守不降,城陷被执,后遇害。(4)雷万春: 为张巡部将,后与张巡同时遇害。有人认为这里的雷万春即南霁云。(5)柄: 权柄。(6)与巡死先后异耳: 肃宗至德二载(757)十月,睢阳城陷,张巡、许远等被虏,尹子奇杀张巡等三十六人,解送许远去洛阳报功,至偃师,许远不屈被害。巡、远遇难同在一月,只是在时间上有先后的差异罢了。(7)材智下: 才能智力低下,不明事理。通知: 通晓。安史之乱平定后,张巡子去疾曾上书皇帝指责许远不忠于张巡,并怀疑许远曾对叛军屈服。其实是轻信谣传(见《新唐书·许远传》)。当时诏尚书省,使张去疾与许远之子许岘及百官议。这两句即指此事。(8)辞服: 请降。辞: 这里指口供。(9)食其所爱之肉: 睢阳被围,城中粮尽,张巡杀自己的爱妾,许远杀其奴仆,以其肉充军粮。(10)蚍蜉(pi fu) : 蚁之一种,喻微小。(11)国亡主灭: 当时唐玄宗逃往蜀中,存亡不知,故云。(12)外无待而犹死守: 从至德二载正月到九月,睢阳被围,朝廷官兵未尝一出救援。当时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屯兵临淮(今安徽境内),观望不救。(13)数(shu)日: 计算日子。(14)自远所分始: 当时远、巡在睢阳分城而守,张守东北,许守西南,叛军从许远的守区攻入城。故议者有此说。(15)诟(gou): 毁谤。(16)引: 拉。绝: 断。这句意思是: 把绳拉断,总有断头的地方。(17)尤: 过失。尤之: 以之(指受病之脏腑和绳的绝处)为尤,意即归咎于他。(18)不乐成人之美: 语出《论语·颜渊》,“子曰: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19)卓卓: 特异、杰出。(20)逆遁: 事先逃走。(21)创: 受伤。残: 残废。羸(lei): 瘦弱。(22)讲之精矣: 考虑得很周密、精当。(23)守一城,捍天下: 李翰《进张中丞传表》说,“巡退军睢阳,扼其咽领,前后拒守。自春徂冬,大战数十,小战数百,以少击众,以弱击强,出奇无穷,制胜如神,杀其凶丑凡九十余万。贼所以不敢越睢阳而取江淮,江淮所以保全者,巡之力也。”司马光《通鉴考异》认为地虽重要,但如非张巡善于用兵,则“贼若欲取江淮,绕出其外,睢阳岂能障之哉!盖巡善用兵,贼畏巡为后患,不灭巡则不敢越过其南耳。” (24)沮(ju )遏:即阻遏。沮:同“阻”。(25)一二数:一个两个地计数。(26)自比: 自附。(27)淫辞: 指歪曲事实的言辞。(28)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 贞元十二年(796),董晋任宣武军节度使,镇汴州(今河南开封),韩愈为推官; 贞元十五年(799),宁武军节度使张建封,驻徐州(今江苏徐州),召韩愈为推官。推官为幕僚之属,唐朝时统称幕僚为从事。此处“从事”一词,用如动词。(29)屡道: 几次经过。(30)双庙: 《新唐书·张巡传》载,“天子(肃宗)下诏,赠巡扬州大都督,远荆州大都督……皆立庙睢阳,岁时致祭” ,叫双庙。(31)南霁云:张巡部下的重要将领。睢阳城陷,与张巡同时被害。贺兰:指当时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贺兰进明当时驻节临淮,拥兵观望,拒绝救援睢阳之围。(32)延: 请。(33)浮图: 佛塔。(34)矢著其上砖半箭: 箭射塔上入砖有半箭深。志: 这里同“识(zhi)” ,标记。(35)贞元:唐德宗年号。泗州: 故治在今江苏盱眙县。(36)降: 作动词。降巡: 即“使巡降” ,下文的“降霁云” ,同此例。(37)南八: 南霁云在弟兄中排行第八,犹言老八。(38)敢不死:等于说岂敢不死。(39)不屈:意思是不屈而死。(40)起事:指张巡起兵讨伐和抗击安史叛乱军。常:一作“尝” ,曾经。大历: 唐代宗年号乌江县: 今安徽和县乌江镇。(41)以巡:因为张巡的缘故。指于嵩追随张巡死守睢阳。临涣: 地在今安徽宿县西南。(42)髯(ran):指两颊上的胡子,这里泛指胡须。(43)帙(zhi):书套,这里指套中的书。试: 试验。(44)仅: 近,差不多。(45)起旋:起来回旋走动。(46)阳阳:若无其事,十分安详的样子。(47)貌如其心:指许远的外貌和内心一样地宽厚。(48)亳(bo):地名,今安徽亳县。宋: 即睢阳。(49)诣(yi):到。讼:诉讼。理:法。
〔鉴赏〕这篇文章作于唐宪宗元和二年(807)。这时,距离安史之乱已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来,唐王朝在医治安史之乱造成的创伤,恢复生产,稳定社会秩序等方面,都初见成效。韩愈希望改革政治,重振盛唐时期大一统的繁盛局面,强烈反对藩镇割据,所以他做《张中丞传后叙》,歌颂抗击藩镇作乱的英雄人物是毫不足怪的。至于他写这篇文章的直接原因,文章开头一段作了交代。他告诉我们,是读了李翰写的《张巡传》之后,认为其内容欠完备,事实还应增补,道理有待进一步阐发,于是写了这篇文章。他的这一篇,是李翰那一篇的补充,内容是由李翰的《张巡传》生发出来的,但不是那一篇的读后感,所以叫做“后叙”。“后叙” 也称为“书后” ,“大抵书后者,意必抽于前文,事必引于原著。” (清·姚华《论文后编》)韩愈的这一篇,就是在原著基础上,给以阐发和补充,又叙议结合,独立成文。
李翰写《张巡传》是有其政治背景的。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拥兵最多、又深得玄宗信任的范阳(治所在幽州,即今北京市)节度使安禄山及其部将史思明发动叛乱。同年十二月叛军攻占洛阳。次年五月长安陷落。玄宗仓皇逃至四川,太子亨(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一带)。叛军势焰凶猛,沿途郡县官吏,多有逃窜或投降者。正当安史乱军猖獗杀掠的时候,一些爱国将官,也曾英勇抗战,甚至为守土而壮烈牺牲。如在安史乱军的根据地河北地区,常山太守颜杲卿和平原太守颜真卿兄弟,于756年春起兵讨伐安禄山,河北诸郡纷纷响应,军声大振,大大牵制了敌人。但起兵八天,史思明攻破常山,杲卿被俘后送至洛阳,大骂叛贼,不屈而死。在河南,张巡、许远坚守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阻住叛军不能进入江淮地区,保卫了唐军赖以补给物资的大后方,更为抗击安史乱军的战史增添了最为光彩的一页。张巡,生于中宗景龙三年(709 ),肃宗至德二年(757)十月睢阳城破时被叛将尹子奇杀死。安史之乱发生时,他任真源(今河南省鹿邑县东)令。他的上司谯郡太守杨万石投敌,并让他率军迎接敌人,他愤然违命,守雍丘(今河南省杞县)达十一个月。至德二年(757)正月,睢阳太守许远向他告急,即率部进驻睢阳,与许远婴城拒战,以所部不足万人,抗击叛将尹子奇带领的十万贼兵,坚守睢阳达十个月之久,他们所经受的艰难困苦,实在是历史上所罕见的。本来睢阳城中积谷有六万余石,可供全城军民一年食用。但虢王巨强令分一半给了濮阳和济阴二郡,而济阴得到粮食,便去投敌了,使得睢阳军民守城至七、八月间就开始缺粮、断粮。起初将士们每天“人食米一合,杂以茶纸、树皮,士卒消耗至一千六百人,皆饥病不堪斗” ,不久就人吃人了,“茶纸既尽,遂食马; 马尽,罗雀掘鼠; 雀鼠又尽,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继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 (《资治通鉴·唐纪》)至十月上旬,叛军从许远分守的西南城攻入。睢阳原有人口六万,加守军共约七万,城破时仅遗四百人。张巡等三十六员将佐,全部被俘殉难。尹子奇曾问张巡:“为什么每次作战,会要眼角破裂,嚼齿粉碎呢?” 张巡说: “我要吞灭汝辈逆贼,恨力不从心耳! ”敌人撬开他的嘴,牙齿只剩下三四枚了。许远身为主帅,尹子奇便把他送往洛阳请功。但行至河南偃师县,传来唐军收复洛阳、安庆绪(安禄山之子,至德二年正月杀死安禄山自立为伪皇帝)逃走的消息,许远也就被杀了。在张巡、许远等人壮烈殉难不久,腐朽入骨的唐朝廷上,就开始有人对他们嗡嗡营营地横加挑剔,甚至进而诬蔑攻击,有的指责许远怕死,有人造谣张巡降敌,甚至认为张、许二人根本就不该坚守睢阳,与其弄得人吃人,不如保全人命,放弃睢阳。或是因为认识糊涂,或者是投降派的别有用心,但归根结蒂反映了唐帝国在经历了一场大乱之后,局势已动摇不稳,也反映了统治集团中思想已极为混乱,他们对帝国的未来或忧或惧,开始失去自信了。当时,李翰曾做《张巡传》献给肃宗。李翰是张巡的朋友,张巡守睢阳时,他客居宋州(治所即是睢阳),又很了解睢阳的战守情况,所以这篇《张巡传》能够写得“颇详密” 。他写《张巡传》的目的在表彰张巡的功勋和气节,自然不多涉及旁人,这就给那伙嗡嗡营营之辈留下置喙的余地。代宗大历年间,张巡的儿子张去疾就听信流言,上书代宗,攻击许远,要求追夺许远的官爵。张去疾的无理,虽未得逞,但也证明着张巡、许远等所受的诬陷并未彻底洗雪,恶势力仍有活动的市场。作为一个富于正义感的官吏和作家,韩愈写文章敢于“不得其平则鸣” (《送孟东野序》)。正是从这点出发,五十年之后,韩愈还要满怀激愤地来做“后叙”。张巡守睢阳时,曾受封为御史中丞、河南节度副使,为表诚敬,不再称名字,而称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官职“张中丞” 。
“但写真情与实境,任他埋没与流传。” (明·都穆《学诗诗》)这句话讲的是写诗的道理。都穆认为,写出了真实的思想感情,描绘出社会生活的实际情况来,就是能够长久流传的好作品。我们认为,用这句话来衡量散文,同样是适用的。真实是一切文学艺术作品的生命。《张中丞传后叙》写作上的第一个特色,就是写出了事实的本来面目,它是用事实说话,因而格外有力。文章开头一段,犹如全文序言,说明本文写作的原因和意图,交代非常具体,说话又似乎是非常随便的,只是直言事实,全不虚声张扬。这段不过是交代性的笔墨,与全文中心思想并无直接关系,但让事实说话的基调已经定位。第二段之后,文章逐步展开,无论是叙是议,全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批驳谬论,全用事实为根据; 叙述事实,有多少说多少,并且指明材料来源,这就使全文坐实在用可靠的事实砌成的牢固基础之上,不由读者不信服,也不容论敌置喙挑剔。我们试以二、三、四三个自然段为例加以分析。这三个段落是承开头“不为许远立传”一句而发,是立足于许远抗敌赴难而终于为国捐躯的事实,既批驳种种谬论,又表彰许远忠直磊落的行为品质和阻遏敌势、蔽遮江淮的功勋。每一段驳一种谬说:二段驳“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三段驳“城之陷,自远所分始”,四段驳“责二公以死守”的中伤。二段是关键,为许远洗清“辞服于敌”的冤枉,其余种种诬蔑就好办了。为此,作者一一摆出在紧要关头许远的表现,大概有以下几件:一、“开门纳巡,……授之以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许远的忠直磊落,不言自明。二、“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说明许远和张巡一样,是为抗敌救国而壮烈牺牲的。三、“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 。这怎么能说许远是怕死呢?铁的事实给才智低下的“两家子弟”掌嘴! 铁的事实把他们的诬指打得粉碎! 三段所驳不过是貌似事实,实际不过是迷人眼目的“儿童之见” ,不值一驳,却又非戳穿不可。作者侧面迂回战斗,举出日常生活中极普通的事例,“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 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 ,这是每一个正常人都能理解的,作者不再多说,读者的头脑中,自然就会完成一个类比推理的过程,认识到: 分城而守,城之陷,必有所始。同样,读者的头脑中也会自然而然地认识到: “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 ,而且是“外无蚍蜉蚁子之援” ,城陷是必然结果,许远有什么责任? 戳穿了谬论的欺骗性,也就露出了论敌的卑劣丑恶的面目: “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 ,这也是一种事实。指出这样的事实所给予论敌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作者继续摆事实,摆正反两面的事实加以对照,并在事实的基础上做极易为人明白和接受的推论,从而对敌人反戈一击,致敌于死命。这里分两层,前一层自本段开头至“其谁之功也” ,是摆正面事实(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 ,“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 ),论证许远、张巡的功勋( “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 )。后一层,从“当是时”至本段末,是摆反面事实( “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 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 )。正反对比给论敌以致命一击: “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他们简直和叛贼是一丘之貉! 清人刘熙载说: “昌黎论文曰:‘惟其是尔。’余谓 ‘是’字注脚有二: 曰正,曰真。” (《艺概·文概》)《张中丞传后叙》正是这样一篇摆事实、讲道理,既“正” 且“真” 的好文章。让事实说话,是打击敌人的有力武器,它会让敌人露出丑恶的嘴脸,不得不俯首就范。
其次,我们来谈本文的结构和写法上的灵活变化。作为一篇“后叙” ,对于李翰的《张巡传》,只能补其不足,而不能做完整系统的叙述。《张巡传》我们是看不到了,难于把它和本文加以比较,但读韩愈的这“后叙”,内容和结构都如此散漫,似乎是忘记了作文的起承转合和钩连呼应,足见他是严格避免与《张巡传》发生重复的。这篇文章涉及内容多而杂,有对种种谬说的批驳,有对英雄事迹的描述,前后写了许远、南霁云和张巡三个人物,又是使用了各不相同的笔墨,真是夹叙夹议,虚实结合,波澜变化,感人至深。先看写许远。大概由他的性格所决定,在他的行为中缺少叱咤风云的事例,死后所遭受的诽谤最深最重,所以韩愈写许远,重点放在辩诬。于批驳种种诬陷的时候,列举他的主要事迹和功勋作为论据,许远的所作所为与群小的谬论尖锐对立,许远的忠勇磊落与群小的卑劣丑恶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巍然耸立的高山,一个不过是山脚之下的一抔黄土。作者并不着力于刻画描绘,而许远的性格品质,依然是清楚的。对于许远等人的诽谤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辩诬决不是容易的,所以韩愈足足用了三段文字来进行分析和批驳,他极善于抓住论敌的要害,针锋相对地举出正面事实,事实胜于雄辩,先给对方造成威慑。然后做入情入理的推论和发挥,进而逼近论敌。说事实,恳切而不拖泥带水,讲道理,层层析理、逻辑严密,不给对方留下些微把柄。最后到关键之处,一击中的,打中敌人的要害,“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 ,“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这是何等痛快淋漓的一笔啊! 写南霁云则是用酣畅饱满的笔墨,着重描绘他的英雄行为,真是绘声绘色,如闻如见。慷慨陈辞见其肝胆照人,拔刀断指示其抗敌决心,“抽矢射佛寺浮图”表现嫉恶如仇,最后含笑赴死,其凛然正气拂面而来。作者似乎是客观描述,不加一句评论,但用笔是十分精细的。贺兰卑鄙的目的和可耻的行为,正好衬托了南霁云慷慨陈辞,“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的描述,对南霁云拔刀断指恰如烘云托月; “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又足以证实了“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的英雄行为。临死前,他与张巡的对话: “公有言,云敢不死”,正和对贺兰的“慷慨语曰”照应,更突出了他的舍生取义、忠勇豪壮的性格。李翰《张巡传》叙张巡事迹已“颇详密” ,所以关于张巡只补充一些生活琐事。用曾经依附张巡并得到其关怀的于嵩的口气来叙述,所叙又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娓娓讲出,不加渲染,显得倍加亲切动听。这些日常琐事,使得张巡的形象更加生动饱满,有血有肉。博学强记、文思敏捷、关怀士卒的张巡,与智勇双全、指挥若定、誓死如归的张巡,正是一个完整性格的几个侧面。作为一个严肃的作家,韩愈自觉不自觉地遵循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丝毫没有把生活和人物简单化。
丰富多彩的内容,灵活变化的写法,以及叙述日常生活的琐事,极容易分散笔墨,转移读者的注意力,结果是因“形散” 导致“神散” ,造成结构上的支离破碎,或单调平板。但韩愈这篇文章,全无这种毛病,我们所感到的,倒是波澜曲折而一气贯通,这里有什么奥妙呢?首先,这篇文章是由群小对许远等人的攻击而引起的,作者要在本文中伸张正义,打击邪恶,所以正义与邪恶的尖锐对立,贯注全篇,即使我们读最后两段写正面人物的文字,对南霁云和张巡的敬仰,会更激起我们对群小的憎恶。作者鲜明的思想倾向和强烈的思想感情,不仅有力地突出了中心思想,而且,从始至终都在读者心中激起了共鸣,紧紧地抓住了读者。其次,无论叙述和议论,其语言都是痛快淋漓,富于感染力和鼓动性。例如第二段为许远辩诬的那段文字,作者总是先恳切地直叙事实,说明许远的行为和品质,然后各用一个反问句,“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 “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有力地说明了许远的为人,绝非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所能比拟,言外,也揭露了诬陷许远的群小们心灵的龌龊。三、四段,批驳谬论切中要害,抨击群小也毫不容情,如果说“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一句,还只是指斥其品质下劣,那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就是揭露本质,一击致命了。写南霁云乞师贺兰一事,字里行间都充满作者的激情,南霁云的大义凛然和贺兰进明的卑劣可耻泾渭分明,一方面是热情洋溢的歌颂,一方面是尖锐辛辣的嘲讽,作者毫不掩饰自己的倾向。第三,段落之间,恰当地穿插和照应。全文六个自然段,第一自然段为第一部分,“然尚恨有阙者: 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证之于文章本身,显然该是南霁云)事首尾”笼罩全文,提起以下诸段。二、三、四自然段为第二部分,照应“不为许远立传” ,三个自然段各驳一种谬论,从“虽至愚者不忍为”的讥刺和“小人……不乐成人之美” 的指责,到“自比于逆乱” 的揭露,又是剥笋式的层层深入。第五段、第六段各成一个部分,第五段照应“又不载雷万春(南霁云)事首尾” 。标题和开头一段都点出《张巡传》,四段、五段也已写到张巡,但又非主角,第六段专写张巡遗事,又带及许远,这就使得张巡的事迹,许远的为人以及李翰的文章更加具体而丰富。再如,文章开头点出张籍,第六段又由张籍转述张巡遗事,结尾又加一笔“张籍云” ,这样前后照应,清楚交代材料来源,让读者感到信实,又表现出了作者构思之精密严谨。第四,或驳论、或叙事,全以睢阳抗敌为中心。第六段写张巡博学强记虽似游离中心事件,但又能使抗敌英雄张巡的性格更加丰满,决非余闲笔墨。最后,以张巡在城陷以后,就戮之时的表现结尾,又回到睢阳抗敌这个中心上来。中心事件集中而突出,也大大促成了章法的自然浑成。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741-7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