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日记二则》
袁中道
其一
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1),竟为雨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2),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
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3),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4)。
其二
天霁。晨起登舟,入沙市。午间,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予推篷四顾: 天然一幅烟江幛子(5)!
〔注释〕(1)沙市:在湖北江陵县东南十五里长江北岸。(2)雪子: 即霰,南方叫雪子。敲戛:敲打。(3)流行坎止:《汉书·贾谊传》载,“乘流则进,遇坎则止。”比喻在顺利的情况下就行动,碰到困难就停止。(4)鲁直:黄庭坚,字鲁直,北宋诗人。(5)烟江幛子;画着烟雨江景的屏幛。
〔鉴赏〕万历三十五年(1607),袁中道进京参加会试,没有得中。第二年春天回乡,在家数月,穷极无聊。他又厌恶应酬杂务和周旋熟客,因而起了出门远游的念头。于是在这年冬天整理行装,带了一年的干粮和几箱子书画,从长江南岸的石首县出发,沿江而下。快到湖南岳阳时,因为天气太冷,禁受不住,又怕途中发生意外,不得不掉转船头。这两则日记,就写于回舟公安的途中。
先欣赏第一则。开头四个字: “夜雪大作”,起得简洁明快,而富有暗示性,很自然地为下面描写雪景埋下了一条伏线。“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所阻。”作者这时泊舟江岸,在友人家中小憩,他本想乘船到沙市去,现在却因为下雪而踌躇: 去,还是不去呢? 他也许想等雪停以后,或者下得小一些的时候去吧。不料这雪越下越大,到夜晚更是纷纷扬扬地“大作”起来,那么这个去沙市的打算也就落空了。“竟被雨雪所阻” ,这失望的叹息,正可作为 “夜雪大作”的心理注脚。这几句对雪是不满的,可是下面笔锋一转,作者却又赞美起雪来: “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句首这个“然”字转折得自然而洒脱,在冰天雪地中开出了一个宁静而富于诗意的境界: 漫天的雪子,落在茂密的竹林中,轻轻地敲打着每一片竹叶,发出一种轻微而又清脆如金属般的声音。这是多么美妙而奇幻的大自然之旋律啊! 它是白雪和翠竹的窃窃私语,是慰人寂寥的小夜曲。万籁无声听有声,这微妙的音乐,只有在极其宁静的冬夜和十分安详的心境下才能谛听到,它与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一样,也是以有声写无声,巧妙地衬托出雪夜那诗一般的宁静和作者那雪一样的清冷襟怀。这两句融情入景,体物的工细和抒情的真切都不落痕迹,似乎信手拈来,而情韵俱胜。作者从万竹的“铮铮有声”,感知到外面下的不是雪花而是雪子; 又从“铮铮有声”中,感知到作响的不是一两枝雪中翠竹,而是一片“万竹”之林。纯从听觉感受着笔,写出了雪的旋律和精魂。
“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这三句承上文,由听觉转到视觉。“暗窗” ,指天色之昏,夜色之浓; “红火”则不仅指窗内伴读的灯火,也指身边御寒的炉火。这一星 “红火”,给宁静寂寥的雪夜带来了一点暖色;但又从另一方面衬托出沉沉的雪意,可谓以暖写寒。这句与上文以万竹的铮铮有声,来衬托雪夜的静寂,机杼相同,而各显得有声有色,从视听两个侧面写出雪夜的诗情画意。试想: 一灯如豆,万竹有声; 此时此地,“任意看数卷书”,岂不是别有一番情味吗? “任意看数卷书” ,重在“任意”二字,即随便翻翻,聊以遣兴而已。它决不同于正襟危坐,映雪囊萤,好象真在那里啃书本,做学问;而是一种消闲自娱的读书法。正如作者在另一则日记中所说的: “随手抽一册,聊以送目,即不全亦可。”这种遣兴消闲的读书法,与这篇小品所写的雪夜情调十分和谐。
接着笔锋又一转: “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这里,作者从雪夜的诗情画意的享受中,由乐生感,由感而叹,所叹的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常常去不成。这句话似乎包含着两层意思: 一是这次本想东游吴越,却因江上风寒而回舟; 二是本想去沙市,却又被大雪所阻。当然,这仅仅是就眼前的小小不如意事而说的,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那就是对于人生大不如意事的感慨。作者在科举上不如他两位哥哥春风得意得早,而屡困科场,考了好几次都落第而归,直到四十多岁才中进士。钱谦益说他“流离世故,有忧生之嗟”。
接下来,作者写:“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 ‘无处不可寄一梦’也。” “流行坎止,任之而已”,反映了一种一切听任自然,不勉求所欲的人生态度,带有较浓的佛道思想的影响。作者用宋代诗人黄庭坚“无处不可寄一梦”的话来收束全文,进一步具体阐发了“流行坎止,任之而已”的含意,在表面的旷达自解中,流出深长的感喟和虚幻的情调。人生“无处不可寄一梦”,作者在寒夜听雪,孤灯夜读之时,借古人之口发出的这种自宽自慰的感叹,带着一股寂寞荒寒的冷气,加浓了凛冽的雪夜氛围,也加浓了全文的冷色基调。既然“无处不可寄一梦”,那末此时此地,雪敲万竹,灯映寒窗,举凡所闻、所见、所感,也无异等于梦中。这一则短小隽永的日记,也好象一个泛着雪光的冰冷而迷茫的梦。
从写作技巧上看,全文不到一百字,却一波三折,姿态横生。读来有山回路转、柳暗花明之感。转接之际,有明转,有暗接,移步换形,情景相生,毫无生涩之感。令人钦佩的是:作者能在极其短小的篇幅中,展拓出一个富有纵深变化的艺术天地。
再让我们欣赏第二则: “天霁。晨起登舟,入沙市。”联系上一则日记,可以知道雪晴去沙市,正是作者所切盼的事。现在天从人愿,他的心情也象雪霁的晴空一样,变得明朗起来。至于去沙市做什么等情况,一概略去不写。行文从“晨起”一下子跳到“午间”,而“午间”又只着重写“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的江上雨景。作者在时间和空间的取舍上,完全服从于特定的审美情趣,有兴趣则取,无兴趣则舍。既单刀直入,无拖泥带水的弊病; 又显得自由主动,从容洒脱。行文跌宕的节奏也由此而生。“黑云满江”,是雨前景象。“斜风细雨大作”,则写出风雨的特点: “斜风”不同于狂风,“细雨”不同于暴雨; “大作”是写风雨虽不猛烈,却很紧密。总之,既非狂风暴雨,又非和风疏雨; 唯有这风斜雨细,而又有“大作”之势,才密密地织就了一幅雨幕风帘,笼罩于江天之际。作者用字遣词都经过推敲,贴合外景,一点也不苟且。
再看最后一句: “予推篷四顾:天然一幅烟江幛子! ”作者这时正在船中,他找到了一个欣赏江上雨景的最佳窗口。从篷窗中眺望江上雨景,身在烟雨之中,又在烟雨之外; 由于隔着一道船篷,就产生了恰当的审美距离,因而感受既格外真切,又能取一种超然的欣赏态度。“四顾”则所望不止一处,而是纵目江天,把满江的雨景尽收于眼底了。“天然一幅烟江幛子! ”这是脱口叫出的,是情不自禁的赞叹。“烟江”二字绾合前文“斜风细雨” ,点出这幅雨景的特点。这时作者连同他的小船,也成为“烟江幛子”中的一部分了。这一句是全文的点睛之笔,只此一句,已写尽江上雨景,也足以抒发作者的审美感受了。作品在此尽管用笔草草,未作细致描摹,却给人留下了不尽的想象余地。
这则三十余字的写景小记,取舍有法,用笔空灵,作者善于捕捉瞬息变幻的景象,稍加点染,便呈现出一个烟雨空濛的优美意境。这一类山水小记,篇幅短得不能再短,而读来情味深长,它并无钱谦益所批评的“才多之患”,可算得袁中道散文中的上品。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1299-13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