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精神(节选)
陈 铨
歌德①浮士德精神,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歌德的浮士德,是一个对于世界人生永远不满意的人。世界的进步,是无穷的,人生的意义,是要永远找寻的。天地间最没有希望的人,就是对人生世界认为满意无缺。因为人类只要满意,立刻就要停止活动。活动还有什么意义呢?世界上先知先觉的职务,就是能够常常发现世界人生的缺点,时时刻刻都要努力去改良。他的努力,也许一时不能唤醒一般人,但是他决不灰心,不丧气。大家不爱听他的话,讨厌他,痛恨他,残害他,他也置之不理。他要的是进步,是真理,不是糊里糊涂鬼混的生活。假如他牺牲,他觉得牺牲是光荣的,正如黑格尔所说:牺牲是伟大人物的光荣。因为要没有这一群永远不肯满意的人,历史就会停滞,人类也看不见光明。……
浮士德是永远不能满足的人、魔鬼虽然用尽方法,醇酒,女人,金钱,势力,走遍天下,尝尽人生,浮士德始终没有被他欺骗,安静懒卧床上,而魔鬼始终也没有成功。
第二:歌德的浮士德,是一个不断努力奋斗的人。生活的意义,不在努力奋斗的结果,而在努力奋斗的过程,人生的意义,是不可知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彻底明白了解的。但是人类的内心,都有明白了解的要求。根据这一种要求,不断的努力奋斗,人类的生活就有意义。人生最怕不活动,不工作。只要活动,工作,生活立刻就不觉无聊。悲观厌世的人,多属有闲阶级,吃完饭不作事,当然感觉生活干枯。真正提起精神,孜孜不倦,寻求真理的人,他们充满了生命,兴趣,希望,决不会有这种病态的呻吟。他们的奋斗努力,也许会走错方向,但本来是人类,自然免不了错误。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错误,乃是灰心。英国的卡奈尔受了歌德的影响,在他的文章中,不断宣传工作的意义,可以说得着了浮士德精神的三昧。
第三:歌德的浮士德,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要作事,就得不怕事。自己先要有决心;那怕天崩地裂,我也要勇往前进。孟子②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一种人,一生也作不出任何精采的事业。浮士德要探讨宇宙人生的真理,他的野心是大的,他的工作很困难,同时他冒的危险也是不可想像。旁人的冒险,顶多损坏他的身体,浮士德的冒险甚至于要毁灭他的灵魂。他想,与其糊里糊涂地生,不如清清楚楚地死。歌德写浮士德最初内心烦闷的时候,决心要饮鸩③自杀,还是教堂的歌声,引起他儿时的回忆,才打断了自杀的念头。他一心一意,只要求真理,死生祸福,早已置之度外。他同魔鬼订约的时候,没有丝毫的迟疑恐惧。
第四:歌德的浮士德,是一个感情激烈的人。人类固然是有理性的动物,但是人生最精采的事业多半从感情得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到了紧要关头,能够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战胜死的恐怕,全靠心中沸腾的热情。就是科学的研究,也要先有求真的冲动,然后能够推动一切。理智应当是感情的工具,没有真正感情的人,他也许可以说得头头是道,然而并不能使他努力实行,甚至于他还可以利用他的理智来掩护他的虚假,达到的私谋。浮士德的爱人格饶琴,问他为什么不进教堂礼拜,是不是他没有宗教,浮士德的答语是:感情是一切!这一句话,简直是狂飙时代的口号。因为德国的狂飙运动④,主要的就是反对十八世纪初年的启蒙运动,唯智主义。浮士德是狂飙时代的产儿,所以也是感情主义的崇拜者。歌德本人,一生最富于感情,后来虽然极力回复到希腊的古典主义,但是歌德的人格个性,并没有多大变更。而且歌德的古典主义,和十七世纪的古典主义,最重要的分别,就是前者勉强抑制他的热烈的感触,他的作品,处处表现作者的灵魂,法国的古典主义的作品却往往只是作者笔尖上的花样。所以狂飙运动和感情主义,实在是全部浮士德的胚胎。浮士德之所以为浮士德,也就全靠他内心有激烈感情的冲动。
第五:歌德的浮士德,是一个浪漫的人。浪漫两个字,在中国到处被人误解。一般人都以为在男女关系上随便一些,就是浪漫,这真是大错误大荒唐。浪漫主义运动,在西洋历史上,乃是一种新的人生观运动。浪漫主义者,实际上就是理想主义者。他对人生的意义,有无限的追求,因为人生的意义无穷,永远追求,永远不能达到,这就是浪漫主义的精神。德国最富于浪漫色彩的诗人罗发利斯,曾经写了一部小说,里面描写一朵青花,或隐或现,若远若近,书中的主人翁,不绝在寻求,始终没有得到。这一朵青花就是人生最高的理想。歌德的浮士德的态度,就是浪漫主义者的态度,——他有无穷的渴想,内心的悲哀,永远的追求,热烈的情感,不顾一切的勇气。
以上般般,可说是歌德浮士德主要的精神。
中国数千年以来,贤人哲士,都教我们乐天安命,知足不辱。退后一步自然宽!如果对于人生不满,认为是自寻烦恼。这一种不积极的精神,在从前闭关自守的农业社会,外无强邻,还有相当的价值。处在现今生存剧烈竞争的时代,不改变这种态度,前途只有暗淡不堪。奋斗努力,不顾一切,也不是中国的理想,却正是目前最需要的精神。感情方面,中国人素来就在重重压迫之下,不能发挥,浪漫主义者无限的追求,更可予我们静观的哲学以根本纠正。如果没有感情的冲动,没有无限的追求,中华民族怎样还可在这一个战国的时代,演出伟大光荣的一幕!
总起来说,浮士德的精神是动的,中国人的精神是静的,浮士德的精神是前进的,中国人的精神是保守的。假如中国人不采取这一个新的人生观,不改变从前满足,懒惰,懦弱,虚伪,安静的习惯,就把全盘的西洋物质建设,政治组织,军事训练搬过来,前途怕也属有限。况且缺乏这个内心的新精神,想要搬过西洋外表的一切,终究搬也不过来!
原载1940 年4月1日《战国策》第1期
〔注释〕 ①歌德(1749—1832):德国思想家、小说家、剧作家、诗人。是德国和欧洲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对德国和世界文学有很大影响。 ②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战国时期思想家,儒家主要代表之一。 ③饮鸩:原指喝用鸩鸟羽毛泡制的毒酒,后泛指服用毒品。 ④狂飙运动:德国18世纪70—80年代发生的文学运动。名称源自德国作家克林格的剧本《狂飙突进》。代表人物有歌德、席勒等。提倡个性解放和创作自由,批评封建文艺和虚伪的道德,歌颂自然、天才。文学史家也称这一时期为“天才时期”或“天才时代”。
〔鉴赏〕 浮士德是德国16世纪民间传说中一个极具神秘意味的人物。在歌德之前,尽管浮士德的形象,在文艺作品中不断演变,最后还是不能摆脱被魔鬼打入地狱的结局。到了歌德那里,一反前人的初衷,浮士德成为一个主动接受魔鬼挑战,不肯迷恋现世,不肯沉湎享乐,不肯向命运服输,自强不息,富于进取精神的斗士的形象。尽管他济世的理想并没有实现,但感动了天使,他的生命被超度被拯救,引诱他堕落的魔鬼输了。
陈铨的《浮士德精神》,张扬的就是为歌德所赞颂的那种不回避内心冲突,抵抗满足、懈怠和堕落的诱惑,表现人性升华的精神。拯救浮士德的,其实就是寻求一种体现向上精神的人生观。毫无疑义,歌德创作《浮士德》的立意比他的前人高出一筹,他洞察人性弱点,表现人的内心挣扎,正气益强,最终赢得胜利。
平心而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魔鬼”。谁不向往五光十色的世界,谁不羡慕物质生活的舒适,谁不想在种种欲望(包括功名利禄)方面得到满足。浮士德和我们一样是个凡人,如古人所言“食色,性也”。但可贵的是,浮士德在现实生活的碰撞中,看到了自己精神的失落,灵魂的空虚;在追寻人生意义的过程中,悟得自己究竟要什么,从“小我”走向了“大我”,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陈铨将歌德的浮士德精神归纳为五点:一是对世界人生的永不满足。能看到世界人生缺陷的人,心中时时有痛楚,就不会与生活握手言和。哪怕有醇酒、美女、金钱和权势,都不是根本的幸福所在。浮士德存心与魔鬼较劲,让魔鬼考验自己,给自己头上设置了假以它手的利刃,要求魔鬼“假如我安静懒在卧床上,/你立刻让我生命丧亡!假如你能够谄媚阿谀,/使我看着自己满心欢喜,/假如你能够用享乐欺骗,/那一天就是我最后一天!”二是锲而不舍地奋斗。人生本无意义,意义是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发现的。他不愿做有闲阶级的一员,拒绝随波逐流,拒绝悲观厌世,拒绝病态呻吟,在充满了生命、情趣和希望的奋斗中,不怕挫折,不怕犯错误,因而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三是为求真理将死生祸福置之度外。浮士德知道自己所冒的危险不仅是肉体的,而且魔鬼企图攫取和毁灭的是他做人的灵魂,他已经想透了,决不和魔鬼妥协,与其糊里糊涂地生,不如明明白白地死。四是敢于表现自己的感情。没有情感,何以谈对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与一些人的患得患失不同,浮士德把感情看作顺从理智的工具,看作追寻真理的动力。活就要活得奔放,活得精彩,在有价值的追求中敢做敢当。五是浪漫主义精神。通常,有些人会误解浪漫主义表现在男女关系上。实则不然,在西方,浪漫主义“乃是一种新的人生观运动。浪漫主义者,实际上就是理想主义者。他对人生的意义,有无限的追求”。文中提到德国有一位最富有浪漫色彩的诗人,在一部小说里描写到一朵青花,时隐时现,忽远忽近,主人公不懈地追寻,到后来还是没有得到。这朵青花极富象征意味,代表着人生的最高理想难以实现。也就是说,人是欣赏美的,美既是社会意义的,也是文化意义的,美的理想没有终极的边际,也许不能抵达,但是它始终像幽暗中的灯火,在前方昭示、召唤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人生的希望,就在于此。
文章的针对性很强,它的震撼力就体现在作者对现实的敏锐观察力和深度感应上。陈铨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美国,又留学德国。作为一位接受过东西方文化熏陶的爱国知识分子,重在思考如何在世界民族生存竞争中激发自己民族的创造力。在本文的最后一节,他以浮士德精神为参照,揭示出国人在人性深处的病疴:“浮士德的精神是动的,中国人的精神是静的,浮士德的精神是前进的,中国人的精神是保守的。”国人的软弱,还表现在意志薄弱,做事缺少义无反顾、勇于牺牲的精神。再次,就是在情感上的自我压抑,被一种静观的哲学所拘囿。这样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假如中国人不采取这一个新的人生观,不改变从前满足,懒惰,懦弱,虚伪,安静的习惯,就把全盘的西洋物质建设,政治组织,军事训练搬过来,前途怕也属有限”。何况缺少内心的新精神,“想要搬过西洋外表的一切,终究搬也不过来!”这是对国人的当头棒喝。振兴民族精神,去掉国民中的劣根性,这是“战国策派”的宗旨所在。陈铨是以浮士德精神来说明这一宗旨的。
“战国策派”因《战国策》杂志而得名。1940年4月至1941年7月,云南大学、西南联大教授林同济、陈铨、雷海宗在昆明主办《战国策》半月刊。之后又于1941年12月至1942年7月在重庆《大公报》上开辟《战国副刊》。在这两个刊物上,他们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浮士德精神》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把战争理解为国力的竞争,而国力的关键在民气。他们推崇德国狂飙运动,这个运动是思想解放的运动,是发展民族精神的运动。他们希望中国能吸取狂飙精神,其核心就是浮士德精神,陈铨力图借此培养我们的民族活力和进取精神,认为缺乏这样“一个新的人生观,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应付日前和今后紧张的国际局面”(《狂飙时代的歌德》,重庆《大公报》1942年7月1 日)。这从根本上讲,是一个改造健全国民性的问题。陈铨希望这样的借鉴能改变几千年来传统文化所鼓吹的乐天知命、知足不辱给人们带来的负面影响。
“战国策派”在理论上是以唯心史观为基石的,但在唯心的论说中也有合理的因素。他们的文化思考更多的价值,在于对国民性的探索。当前国人的种种不文明陋习,尤其在国外旅游中暴露出来为人们所指责的诟病,表明以陈铨为代表的“战国策派”所研究的课题,至今依然是新鲜的、仍有研究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