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晋贤图后》 - 〔北宋〕秦观
〔北宋〕秦观
此画旧名《晋贤图》,有古衣冠十人,惟一人举杯欲饮,其余隐几、杖策、倾听、假寐、读书、属文,了无霑醉之态。龙眠李叔时见之曰:“此《醉客图》也。”盖以唐窦蒙《画评》有毛惠远《醉客图》,故以名之焉。叔时善画,人所取信,未几转相摹写,遍于都下,皆曰:“此真《醉客图》也,非叔时畴能辨之!”
独谯郡张文潜与余以为不然。此画晋贤宴居之状,非醉客也。叔时易其名,出奇以眩俗耳。余旧传闻江南有一僧,以资得度,未尝诵经。闻有书生欲苦之,诣僧问曰:“上人亦尝诵经否?”僧曰:“然。”生曰:“《金刚经》几卷?”僧实不知,卒为所困,即诬生曰:“君今日已醉,不复可语,请俟他日。”书生笑而去。至夜,僧从邻房问知卷数。诘旦生来,僧大声曰:“君今日乃可语耳,岂不知《金刚经》一卷也!”生曰:“然则卷有几分?”僧茫然,瞪目熟视曰:“君又醉耶?”闻者莫不绝倒。今图中诸公了无醉态,而横被沉湎之名,然后知昔所传闻为不谬矣。
虽然,余惧叔时以余与文潜异论,亦将以醉见名,则余二人者将何以自解也?叔时好古博雅君子,其言宜不妄,岂评此画时方在酩酊邪?图中诸客洎予二人,孰醉孰不醉,当有能辨之者。
——《淮海集》
〔注释〕 窦蒙:唐扶风人,字子全,以书法名。官至国子司业、太原令。毛惠远:南齐荥阳阳武人,师顾恺之,官至少府卿,绘有《酒客图》。此云《醉客图》,疑误。
秦观与李叔时皆游于苏轼之门,交谊颇深,然而在这篇文章中却开了一个尖刻的玩笑。李叔时,一作伯时,名公麟,号龙眠居士,以文学名于时,尤善画,东坡有诗赞其画马云:“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以他的识见,对这幅画的品评不为无见。但秦观却根据画中人物的状态,抓住对方所说《醉客图》中的一个“醉”字,大做文章,读之使人忍俊不住。
小品文的特点,在于轻松活泼,谈言微中。此文深得其中妙谛。他驳斥对方的论点,不是摆一副严肃的面孔,据理力争,而是运用讲故事的方式,冷嘲热讽,谑而不虐。这个故事针对性之强,不禁令人叹服。世上竟有这般巧事:一面是李叔时名图曰“醉客”,一面是江南钝僧责人以醉。因为李叔时是著名画家,“学术权威”,尽管他疏于一时,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仍有许多盲从者跟着起哄,将他所鉴定的《醉客图》“转相摹写”,以致“遍于都下”。而江南钝僧,因为是无名小卒,不学无术,故其所云,惹人讥笑,“闻者莫不绝倒”。历史上像这样的事情并非绝无仅有,秦二世时的赵高指鹿为马,与李叔时的名图曰醉,便有某些相似之处。虽然李叔时的权威架势,作者并未作正面描写,但从他对钝僧的勾勒中似可令人想见李叔时的专横、武断与滑稽。钝僧之于叔时,好比一个哈哈镜中折射出来的影子。他们的社会地位、学术水平虽不相同,然而却有一个可比性:即不顾事实。李叔时或许是忽略了图中仅“一人举杯欲饮,其余隐几、杖策、倾听、假寐、读书、属文”的事实,钝僧则是无视书生懂得《金刚经》有几卷几分的事实。由此看来,表面上是驳对方所说的“醉”字,实际上是揭穿其不顾事实、颠倒是非的态度。在开玩笑中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不得不为之折服。
古人谓诗有诗眼,其实,文也有文眼。所谓眼者,“乃神光所聚”,“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刘熙载《艺概》卷四)这篇文章的眼乃在一个“醉”字。第一段中先摆出双方的论点:一曰醉客,一曰非醉。第二段由醉字生出波澜,至以钝僧比叔时,以书生自喻。第三段以画中被冤之客,跌入张文潜(名耒,苏门四学士之一)及作者自己。最后又将叔时抬高,美言几句,实是虚晃一枪;紧接着又以疑问的语气说他评画时方在醉中,进行辛辣的讽刺。欲擒故纵,妙语横生。嬉笑怒骂,波澜迭起。近人林纾评曰:“将一醉字,弄玩如宜僚之丸,随心高下,真聪明臻于极地。”(《林氏选评〈淮海集〉》)此言信不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