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张敞画眉
在我国古代,流传着许多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张敞画眉就是其中的一个。
张敞字子高,汉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县东)人,早年曾官太仆丞,宣帝时先后官太中大夫,山阳太守,拜胶东相,迁高兆尹,坐杨晖事免为庶人,数月后又拜为冀州刺史,守太原太守,元帝即位时以病卒。张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直言敢谏,为政谦洁,故所治之地,盗贼解散,吏民歙然,地方清平,被视为能吏。他“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他常常替他的妻子描画眉笔,所以他当京兆尹时长安盛传他的眉笔妩媚动人。此事被人上奏到宣帝那儿,宣帝问他是否有这件事,他回答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事见《汉书·张敞传)张敞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汉代,面对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询问,他竟然毫不掩饰地回答在闺房之内,有超过为妻子画眉的更亲昵的举动,真诚地表示了自己对妻子的爱慕尊重之情,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难怪后来的人们要把“张敞画眉”作为闺房中夫妇相爱的典故进行传播了。
自汉以后,张敞画眉的故事作为夫妇间友爱的象征不仅广为流传,而且成了历代文人墨客写诗填词做文章常用的题材和典故。
南朝梁刘孝威《奉和逐凉诗》有“月纤张敞画,荷妖韩寿香”的句子,句中以张敞为妻所画之眉的纤巧美丽来形容暑天长河之月,生动形象。其后庚信在《和宇文京兆游田诗》中写道:“悬知画眉罢,走马向章台”,他在《谢滕王赍马启》中又写道:“张敞画眉之暇,直走章台”,就直接引用了张敞画眉这件事。隋薛道衡《豫章行》亦写道:“空忆常时角忱处,无复前日画眉人”,就用这个故事抒写了一个深闺女子对远出丈夫的忆念。
唐代诗人在他们的诗作中,化用张敞画眉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举不胜举,如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不能京兆画蛾眉,翻向成都骋驺引”,表现女道士王灵妃对道士李荣的留恋难舍之情;王昌龄《朝来曲》“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抒写深闺女子盼望鸣珂上朝的夫婿早日归来的迫切心情;李喜祐《送郑正则汉阳迎妇》“遥想双眉待人画,行看五马送潮归”,写丈夫急切盼望见到心爱的妻子的欣喜之情;李频《春闺怨》:“红妆女儿灯下羞,画眉夫婿陇西头,自怨愁容长照镜,悔教征戍觅封侯。”抒发红妆女儿春闺之中盼望远征在外的夫婿早日归来的思念;罗虬《比红儿诗》:“晓向妆台与画眉,镜中长欲助娇姿。若教得似红儿貌,走马章台任道迟。”抒写自己对歌妓杜红儿的深切怀念;韩屋《别锦儿》诗:“画眉今日空留语,解珮他年更可期,临去莫论交颈意,清歌休著断肠词。”抒写自己与锦儿难舍难分的相思离别之意,无不缠绵婉转,情真意切。此外,如宋之问《望月有怀》诗,“张敞将眉学,班姬取扇俦”,以张敞所画之眉拟月,进而怀念远方的亲人;李商隐《垂柳》诗,“梳洗凭张敞,乘骑笑稚恭”,将垂柳比做经过张敞梳洗打扮过的美女一样,也都很生动形象,具体感人。
到了宋代,许多诗人在他们的诗词创作中仍然不断地引用张敞画眉这一爱情故事,黄庭坚《次韵子瞻送穆父二绝》其二:“谪官犹得住蓬莱,抱牍人稀书卷开。张敞怃眉应急名,董宣强项莫低回。”就用张敞被当时盛赞为“眉怃”来称颂钱穆父人材出众。范成大《次韵陈季陵寺丞求歙石眉子砚》:“只烦将到妆台下,试比何如京兆眉”,用来赞扬歙石眉子砚的精致美好。虽然这并非用来抒写男女相爱之情,但却仍是用来刻划描写美好的事物。不过这个故事被用在词作中却并未脱离爱情的主旨,如陆游[月照梨花·闺思]:“修蛾忘了章台样。细思一饷,感事添惆怅。”抒发女子闺中对男子的思念之情;[解连环]:“京兆眉残,怎忍为,新人梳掠。尽今生,拚了为伊,任人道错。”写对心上人的刻骨铭心的眷恋,就属于此类。这大概是因为宋诗少言情之作,而宋词以婉约为正宗,多抒写男女之情,故张敞画眉这个故事被用在诗词创作中,各表现的主旨却有了细微的差异。
在元曲的创作中,有些元曲作家已将这一故事改编成杂剧,如《录鬼簿》著录的高文秀的《宣帝问张敞画眉》,但遗憾的是这一杂剧今天已经亡佚不传了。其它一些元曲作家也在他们的杂剧创作中运用了这一故事,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三折[离亭宴带歇指煞]中就有“你将何郎粉面搽,他自把张敞眉儿画”的唱词,郑光祖《㑇梅香》第二折[好观音]中亦有“上覆你个气咽声丝张京兆,他待填还你枕剩衾薄”的唱词。在元代的散曲作品中运用张敞画眉这个故事的就更多了。关汉卿[双调·大德歌]《夏》:“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姚燧[中吕·阳春曲]:“石榴子露颜回齿,菡香花含月女姿。不知张敞画眉时,甚意思,墨点了那些儿。”任昱[双调·折桂令]《吴山秀》:“胜楚岫高堆翠螺,似张郎巧画青蛾。”或抒写男女的相思别情,或刻划人物的姿色容貌,或描写山色的秀美宜人,无不恰到好处,韵味无穷。
如果说元人已经将张敞画眉这一故事应用于戏剧创作中,那么到了明代张敞画眉这一故事就正式被搬上了文艺戏剧舞台,汪道昆《张京兆戏画远山》(有《盛明杂剧》本)就是现存的明代最完整的根据张敞画眉这一故事改编创作的戏剧。这个剧本的情节并不复杂:张敞早朝归来,正值夫人晨起等候在家,尚未梳妆画眉,于是张敞替夫人画眉,夫人在洗妆楼上为张敞设宴,夫妇二人在洗妆楼上一同宴饮赏春,听乐观舞,并与仆人女乐斗草耍子,十分欢乐。但剧中却充满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张敞夫妇间那种互敬互爱的真挚感情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如张敞夫人晨起未画眉却问“相公回来也未”,把她那种“妆成欲罢思依依”的想念之情,充分地显示了出来,特别是画眉一段更为精彩,剧中写道:
(旦)呀,端的相公回也。(生)夫 人,你膏沐妆成,蛾眉不扫,却为何来?
(旦)迟君不来,留此以待君耳!
[前腔]王孙归路草萋萋,绮陌 香尘咫尺迷。况是绿肥红瘦断肠时,含情独座无情思,等待郎描初月眉。
(生)好,好,将彩笔来。(持笔介)
[前腔]淡妆浓抹两相宜,阁笔 平章有所思,可怜颦处似西施。(画眉介)试看两山排闼青於洗,争似卿卿翠羽眉。
(旦索镜自照介)呀,真个曲如新 月,淡似春山,非出君手,安得有此。
(生)闺门之内,夫妇之私,何必称谢。
(旦更衣介)相公万福。(生)夫人拜揖。这简单的一段文字,将张敞夫人盼望张敞归来的急切心情及见张敞归来的时的喜悦心情,细致入微地刻划了出来,既具体真实,又亲切生动。而张敞在听到夫人说蛾眉不扫是“留此以待君耳”时,便马上说“好,好,将彩笔来”,立即替夫人画眉,毫无封建士大夫的官僚气息和封建夫权观念,这在“独尊儒术”的汉代的确是难能可贵的,无疑这是一种违背封建礼法的大胆的叛逆行为。作者赞扬并歌颂这种行为,自然也就是对封建礼教的一种批判。张敞画眉后赞美妻子的眉毛“两山排闼青於洗,争似卿卿翠羽眉”,张敞的夫人索镜自照后却将眉美的功劳归于张敞:“非出君手,安得有此。”张敞则谦称:“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何必称谢。”然后夫妇互相“万福”“拜揖”。一片和睦相处,互相尊重的浓烈气氛,不难看出张敞夫妇之间互敬互爱,真挚深厚的夫妻之情。作者称颂这种纯真的夫妇之情,赞美这种和睦友好的家庭关系,其实也是对封建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的礼教的有力批判。这个剧的唱词亦很幽美,如张敞夫人晨起懒画眉,佇立窗前所唱[懒画眉]:
开帘一片落花飞,好鸟吟春别院 啼,双双来上合欢枝。青鸾何事飞难至,却教我,玉镜台前懒画眉。
用窗外所见一片落花飞舞暗示春光将尽,应珍惜时光,热爱自己的青春;用好鸟吟春,双双飞上合欢枝寓托自己独处闺房,想念丈夫归来的惆怅失意之情,为下文“懒画眉”起了很好的衬托铺垫作用;好鸟吟春,双飞双宿,然而却不见报喜的青鸾飞来,这就更增添了她心中的思念之情和惆怅之感。这支曲子以景衬情,情寓于景,的确如王世懋所评“翩翩雅趣”。再如“王孙归路草萋萋”和“淡妆浓抹两相宜”两段唱词,“从淡处生情肖景,乐而不淫”,引用典故,不露痕迹,的确亦不失为“风韵绝人”之作(见原剧王世懋评,《盛明杂剧》卷三)。
到了清代,张敞画眉这一故事仍是杂剧传奇作家用来创作戏剧的好材料。陈培脉《画眉记》就是其中之一,遗憾的是比戏著录甚少,世间很少流传。另有南山逸史《京兆眉》杂剧(见《杂剧三集》,1958年中国以戏剧出版社出版)流传较广。这个剧本共四出。剧前由一首《西江月》词概括全剧主旨,引出剧情。第一出“待描”,写张敞作京兆尹,使“畿甸肃清,士民氏业”,其夫人“相夫君能抒忠谠,家室咸宜,仪容俊朗”,夫妇二人“琴瑟和谐,芝兰早种”,组成了一个美满和睦的幸福家庭。一日张敞早朝归来,正值夫人晨起未曾画眉梳妆,等待张敞回家。于是张敞“抽毫拈黛”替夫人画眉,使夫人之眉“曲曲纤纤,不浓不淡,真个妩媚得紧。”并说“夫妇恩情,谊当如此”。其夫人亦备好酒宴与张敞一起赏春。张敞正想任满转一闲官与夫人同享太平安乐之日,不意圣旨却加升一级,复任三年。第二出“眉妩”,写扬恽之妻赵氏听杨恽说“外来共传京兆眉妩”,便设酒邀相国魏夫人和张夫人,想要在宴席上对张夫人“仔细观察,学他些法儿”三人相会,杨、魏二位夫人果然看见张夫人“黛色超凡,修蛾入画”“不胜健羡”,因问画眉之法,愿拜为师。张夫人告诉她们是张敞所画。杨夫人盛赞他们夫妻恩爱,魏夫人则怒斥自己的丈夫“只想做高官,食厚禄”,“那有工夫照管妻子。”三人在酒席宴上相互调笑,极欢而散。第三出“盗憎”,写因张敞为官“清硬”,使得盗贼不敢横行。盗贼头目张贝李戎怀恨在心,便伙同小偷钱智,设计陷害张敞,用银子买通朝中官吏,以张敞“不修边幅,对常走马章台,又不理政事,镇日替他夫人画眉”,“居家不谨,败坏风俗”为由,上本参奏,妄图害了张敞。第四出“主圣”,写汉宣帝召丞相萧望之和光禄熏杨恽二人,察问张敞走马章台和为妻画眉二事。青萧答难以“详察”,杨说“料其必无”。宣帝召张敞询问,张敞则回答:“这二事委实是真。”并阐述理由说,因为缉盗,故走马章台;“夫妇私情,更有甚于画眉者。”并请求宣帝“宥放田园也,鎑耕应共老。”他回家后又将此事告诉了夫人,引起了夫人的“心焦”、“忧虑”。张敞安慰夫人说,丢官后“终日与你画眉,或者愈加工致,这岂不是圣恩?”正在此时,圣旨却因张敞直言,嘉奖“进阶一级,特赐通天犀管十枝,螺子黛一升,以供伊画眉之用。”夫妇二人互相祝贺,张敞又一次用宣帝所赐笔黛为妻画眉。这个剧本同江道昆《张京兆戏画远山》所表现的主题基本上是相同的,都赞扬了张敞夫妇和睦友好、互敬互爱的真挚感情,从而批判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在一定程度上表示了主张男女平等的民主进步思想。但二剧相较, 《京兆眉》一剧虽然比《远山戏》一剧有了很大的不同:首先,剧情更为复杂,结构更为庞大。《远山戏》是一个单句小戏,只演张敞画眉故事;《京兆眉》却有四出,不仅演张敞画眉,而且增加了“眉妩”、“盗憎”和“主圣”三段故事,增加了矛盾冲突,使情节更为曲折复杂,避免了单一的平铺直叙。其次使人物形象更为丰满,性格更为鲜明突出。无论《远山戏》或《京兆眉》,张敞都是剧中的主要人物。《远山戏》主要是通过画眉来塑造张敞笃于夫妻之情,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生动形象的。而《京兆眉》却从不同的方面来赞扬张敞,刻划并塑造了张敞这一艺术形象:画眉是直接刻划;杨恽的评论及赵、魏二位夫人的谈论是间接刻划,对宣帝回答亦是正面描写,这都表现了张敞笃于夫妻之情的高尚品质;张敞淡薄功名也从侧面显示了这一点。此外盗贼的憎恨说明了张敞为政耿介,对宣帝毫不掩饰地回答自己走马章台和替妇画眉的事情,亦表现了他正直无私,耿介刚烈的不屈性格。这和他对妻子的温柔友好,尊重敬爱正好形成了鲜明的衬托对比,说明了他有着强烈的爱憎感情,充分显示了张敞作为活生生的人的性格的两面性。再次,《京兆眉》一剧的唱词也是优美动人的,如第一出张敞夫人、张敞及丫环羽衣、嫣然分别所唱的三支曲子:
[梧桐树]莺花正艳阳,风月人 随唱,一寸眉峰直恁关情况。笑他家妆楼空对遥山想,玉镜台前祗自商。谁似你奇擎拂拭躭清赏。惟愿取鸐䈢无疆,鸳肩长傍。(生)夫妇恩情,谊当如此,何足言谢。(旦)妾已备有一樽,与相公略赏花前,嫣然羽衣送酒。(旦递酒生转奏介)
[画眉序]白昼喜初长,景物融 和人意爽。见黄鹂唤树,紫燕栖梁。绣纬中一繖鸾翔,妆阁上两行珠光。(合)人间自有丹丘享,又何羡紫绶金章。(羽嫣)
[前腔]眉翠自双双,女貌郎才恁相仿。看鹿车前导,凤羽同锵, 结离时携手相将,种玉后齐眉无恙。
[梧桐树]一曲抒写张敞夫人对张敞替她画眉的感激和自豪的心情;[画眉序]一曲写张敞渴望平安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而淡薄功名的内心世界;[前腔]由羽、嫣二人眼中侧面烘托张敞夫妇“携手”“齐眉”,和谐友好的幸福生活。曲子不仅合符各自的身分,而且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全剧的主题。此外如第二出[掉角儿]一曲写张夫人夸奖丈夫,第四出[三换头]一曲写张敞在宣帝面前毫无隐讳地承认走马章台和替妇画眉的事;[黑麻序]写张敞夫人知道宣帝召张敞问画眉事后的畏惧不安心情,另一支曲子写张敞对夫人的安慰,无不十分传神,韵味无穷。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张敞画眉这一优美的爱情故事流传长久,影响深广,充分显示了它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张敞字子高,汉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县东)人,早年曾官太仆丞,宣帝时先后官太中大夫,山阳太守,拜胶东相,迁高兆尹,坐杨晖事免为庶人,数月后又拜为冀州刺史,守太原太守,元帝即位时以病卒。张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直言敢谏,为政谦洁,故所治之地,盗贼解散,吏民歙然,地方清平,被视为能吏。他“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他常常替他的妻子描画眉笔,所以他当京兆尹时长安盛传他的眉笔妩媚动人。此事被人上奏到宣帝那儿,宣帝问他是否有这件事,他回答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事见《汉书·张敞传)张敞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汉代,面对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询问,他竟然毫不掩饰地回答在闺房之内,有超过为妻子画眉的更亲昵的举动,真诚地表示了自己对妻子的爱慕尊重之情,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难怪后来的人们要把“张敞画眉”作为闺房中夫妇相爱的典故进行传播了。
自汉以后,张敞画眉的故事作为夫妇间友爱的象征不仅广为流传,而且成了历代文人墨客写诗填词做文章常用的题材和典故。
南朝梁刘孝威《奉和逐凉诗》有“月纤张敞画,荷妖韩寿香”的句子,句中以张敞为妻所画之眉的纤巧美丽来形容暑天长河之月,生动形象。其后庚信在《和宇文京兆游田诗》中写道:“悬知画眉罢,走马向章台”,他在《谢滕王赍马启》中又写道:“张敞画眉之暇,直走章台”,就直接引用了张敞画眉这件事。隋薛道衡《豫章行》亦写道:“空忆常时角忱处,无复前日画眉人”,就用这个故事抒写了一个深闺女子对远出丈夫的忆念。
唐代诗人在他们的诗作中,化用张敞画眉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举不胜举,如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不能京兆画蛾眉,翻向成都骋驺引”,表现女道士王灵妃对道士李荣的留恋难舍之情;王昌龄《朝来曲》“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抒写深闺女子盼望鸣珂上朝的夫婿早日归来的迫切心情;李喜祐《送郑正则汉阳迎妇》“遥想双眉待人画,行看五马送潮归”,写丈夫急切盼望见到心爱的妻子的欣喜之情;李频《春闺怨》:“红妆女儿灯下羞,画眉夫婿陇西头,自怨愁容长照镜,悔教征戍觅封侯。”抒发红妆女儿春闺之中盼望远征在外的夫婿早日归来的思念;罗虬《比红儿诗》:“晓向妆台与画眉,镜中长欲助娇姿。若教得似红儿貌,走马章台任道迟。”抒写自己对歌妓杜红儿的深切怀念;韩屋《别锦儿》诗:“画眉今日空留语,解珮他年更可期,临去莫论交颈意,清歌休著断肠词。”抒写自己与锦儿难舍难分的相思离别之意,无不缠绵婉转,情真意切。此外,如宋之问《望月有怀》诗,“张敞将眉学,班姬取扇俦”,以张敞所画之眉拟月,进而怀念远方的亲人;李商隐《垂柳》诗,“梳洗凭张敞,乘骑笑稚恭”,将垂柳比做经过张敞梳洗打扮过的美女一样,也都很生动形象,具体感人。
到了宋代,许多诗人在他们的诗词创作中仍然不断地引用张敞画眉这一爱情故事,黄庭坚《次韵子瞻送穆父二绝》其二:“谪官犹得住蓬莱,抱牍人稀书卷开。张敞怃眉应急名,董宣强项莫低回。”就用张敞被当时盛赞为“眉怃”来称颂钱穆父人材出众。范成大《次韵陈季陵寺丞求歙石眉子砚》:“只烦将到妆台下,试比何如京兆眉”,用来赞扬歙石眉子砚的精致美好。虽然这并非用来抒写男女相爱之情,但却仍是用来刻划描写美好的事物。不过这个故事被用在词作中却并未脱离爱情的主旨,如陆游[月照梨花·闺思]:“修蛾忘了章台样。细思一饷,感事添惆怅。”抒发女子闺中对男子的思念之情;[解连环]:“京兆眉残,怎忍为,新人梳掠。尽今生,拚了为伊,任人道错。”写对心上人的刻骨铭心的眷恋,就属于此类。这大概是因为宋诗少言情之作,而宋词以婉约为正宗,多抒写男女之情,故张敞画眉这个故事被用在诗词创作中,各表现的主旨却有了细微的差异。
在元曲的创作中,有些元曲作家已将这一故事改编成杂剧,如《录鬼簿》著录的高文秀的《宣帝问张敞画眉》,但遗憾的是这一杂剧今天已经亡佚不传了。其它一些元曲作家也在他们的杂剧创作中运用了这一故事,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三折[离亭宴带歇指煞]中就有“你将何郎粉面搽,他自把张敞眉儿画”的唱词,郑光祖《㑇梅香》第二折[好观音]中亦有“上覆你个气咽声丝张京兆,他待填还你枕剩衾薄”的唱词。在元代的散曲作品中运用张敞画眉这个故事的就更多了。关汉卿[双调·大德歌]《夏》:“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姚燧[中吕·阳春曲]:“石榴子露颜回齿,菡香花含月女姿。不知张敞画眉时,甚意思,墨点了那些儿。”任昱[双调·折桂令]《吴山秀》:“胜楚岫高堆翠螺,似张郎巧画青蛾。”或抒写男女的相思别情,或刻划人物的姿色容貌,或描写山色的秀美宜人,无不恰到好处,韵味无穷。
如果说元人已经将张敞画眉这一故事应用于戏剧创作中,那么到了明代张敞画眉这一故事就正式被搬上了文艺戏剧舞台,汪道昆《张京兆戏画远山》(有《盛明杂剧》本)就是现存的明代最完整的根据张敞画眉这一故事改编创作的戏剧。这个剧本的情节并不复杂:张敞早朝归来,正值夫人晨起等候在家,尚未梳妆画眉,于是张敞替夫人画眉,夫人在洗妆楼上为张敞设宴,夫妇二人在洗妆楼上一同宴饮赏春,听乐观舞,并与仆人女乐斗草耍子,十分欢乐。但剧中却充满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张敞夫妇间那种互敬互爱的真挚感情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如张敞夫人晨起未画眉却问“相公回来也未”,把她那种“妆成欲罢思依依”的想念之情,充分地显示了出来,特别是画眉一段更为精彩,剧中写道:
(旦)呀,端的相公回也。(生)夫 人,你膏沐妆成,蛾眉不扫,却为何来?
(旦)迟君不来,留此以待君耳!
[前腔]王孙归路草萋萋,绮陌 香尘咫尺迷。况是绿肥红瘦断肠时,含情独座无情思,等待郎描初月眉。
(生)好,好,将彩笔来。(持笔介)
[前腔]淡妆浓抹两相宜,阁笔 平章有所思,可怜颦处似西施。(画眉介)试看两山排闼青於洗,争似卿卿翠羽眉。
(旦索镜自照介)呀,真个曲如新 月,淡似春山,非出君手,安得有此。
(生)闺门之内,夫妇之私,何必称谢。
(旦更衣介)相公万福。(生)夫人拜揖。这简单的一段文字,将张敞夫人盼望张敞归来的急切心情及见张敞归来的时的喜悦心情,细致入微地刻划了出来,既具体真实,又亲切生动。而张敞在听到夫人说蛾眉不扫是“留此以待君耳”时,便马上说“好,好,将彩笔来”,立即替夫人画眉,毫无封建士大夫的官僚气息和封建夫权观念,这在“独尊儒术”的汉代的确是难能可贵的,无疑这是一种违背封建礼法的大胆的叛逆行为。作者赞扬并歌颂这种行为,自然也就是对封建礼教的一种批判。张敞画眉后赞美妻子的眉毛“两山排闼青於洗,争似卿卿翠羽眉”,张敞的夫人索镜自照后却将眉美的功劳归于张敞:“非出君手,安得有此。”张敞则谦称:“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何必称谢。”然后夫妇互相“万福”“拜揖”。一片和睦相处,互相尊重的浓烈气氛,不难看出张敞夫妇之间互敬互爱,真挚深厚的夫妻之情。作者称颂这种纯真的夫妇之情,赞美这种和睦友好的家庭关系,其实也是对封建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的礼教的有力批判。这个剧的唱词亦很幽美,如张敞夫人晨起懒画眉,佇立窗前所唱[懒画眉]:
开帘一片落花飞,好鸟吟春别院 啼,双双来上合欢枝。青鸾何事飞难至,却教我,玉镜台前懒画眉。
用窗外所见一片落花飞舞暗示春光将尽,应珍惜时光,热爱自己的青春;用好鸟吟春,双双飞上合欢枝寓托自己独处闺房,想念丈夫归来的惆怅失意之情,为下文“懒画眉”起了很好的衬托铺垫作用;好鸟吟春,双飞双宿,然而却不见报喜的青鸾飞来,这就更增添了她心中的思念之情和惆怅之感。这支曲子以景衬情,情寓于景,的确如王世懋所评“翩翩雅趣”。再如“王孙归路草萋萋”和“淡妆浓抹两相宜”两段唱词,“从淡处生情肖景,乐而不淫”,引用典故,不露痕迹,的确亦不失为“风韵绝人”之作(见原剧王世懋评,《盛明杂剧》卷三)。
到了清代,张敞画眉这一故事仍是杂剧传奇作家用来创作戏剧的好材料。陈培脉《画眉记》就是其中之一,遗憾的是比戏著录甚少,世间很少流传。另有南山逸史《京兆眉》杂剧(见《杂剧三集》,1958年中国以戏剧出版社出版)流传较广。这个剧本共四出。剧前由一首《西江月》词概括全剧主旨,引出剧情。第一出“待描”,写张敞作京兆尹,使“畿甸肃清,士民氏业”,其夫人“相夫君能抒忠谠,家室咸宜,仪容俊朗”,夫妇二人“琴瑟和谐,芝兰早种”,组成了一个美满和睦的幸福家庭。一日张敞早朝归来,正值夫人晨起未曾画眉梳妆,等待张敞回家。于是张敞“抽毫拈黛”替夫人画眉,使夫人之眉“曲曲纤纤,不浓不淡,真个妩媚得紧。”并说“夫妇恩情,谊当如此”。其夫人亦备好酒宴与张敞一起赏春。张敞正想任满转一闲官与夫人同享太平安乐之日,不意圣旨却加升一级,复任三年。第二出“眉妩”,写扬恽之妻赵氏听杨恽说“外来共传京兆眉妩”,便设酒邀相国魏夫人和张夫人,想要在宴席上对张夫人“仔细观察,学他些法儿”三人相会,杨、魏二位夫人果然看见张夫人“黛色超凡,修蛾入画”“不胜健羡”,因问画眉之法,愿拜为师。张夫人告诉她们是张敞所画。杨夫人盛赞他们夫妻恩爱,魏夫人则怒斥自己的丈夫“只想做高官,食厚禄”,“那有工夫照管妻子。”三人在酒席宴上相互调笑,极欢而散。第三出“盗憎”,写因张敞为官“清硬”,使得盗贼不敢横行。盗贼头目张贝李戎怀恨在心,便伙同小偷钱智,设计陷害张敞,用银子买通朝中官吏,以张敞“不修边幅,对常走马章台,又不理政事,镇日替他夫人画眉”,“居家不谨,败坏风俗”为由,上本参奏,妄图害了张敞。第四出“主圣”,写汉宣帝召丞相萧望之和光禄熏杨恽二人,察问张敞走马章台和为妻画眉二事。青萧答难以“详察”,杨说“料其必无”。宣帝召张敞询问,张敞则回答:“这二事委实是真。”并阐述理由说,因为缉盗,故走马章台;“夫妇私情,更有甚于画眉者。”并请求宣帝“宥放田园也,鎑耕应共老。”他回家后又将此事告诉了夫人,引起了夫人的“心焦”、“忧虑”。张敞安慰夫人说,丢官后“终日与你画眉,或者愈加工致,这岂不是圣恩?”正在此时,圣旨却因张敞直言,嘉奖“进阶一级,特赐通天犀管十枝,螺子黛一升,以供伊画眉之用。”夫妇二人互相祝贺,张敞又一次用宣帝所赐笔黛为妻画眉。这个剧本同江道昆《张京兆戏画远山》所表现的主题基本上是相同的,都赞扬了张敞夫妇和睦友好、互敬互爱的真挚感情,从而批判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在一定程度上表示了主张男女平等的民主进步思想。但二剧相较, 《京兆眉》一剧虽然比《远山戏》一剧有了很大的不同:首先,剧情更为复杂,结构更为庞大。《远山戏》是一个单句小戏,只演张敞画眉故事;《京兆眉》却有四出,不仅演张敞画眉,而且增加了“眉妩”、“盗憎”和“主圣”三段故事,增加了矛盾冲突,使情节更为曲折复杂,避免了单一的平铺直叙。其次使人物形象更为丰满,性格更为鲜明突出。无论《远山戏》或《京兆眉》,张敞都是剧中的主要人物。《远山戏》主要是通过画眉来塑造张敞笃于夫妻之情,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生动形象的。而《京兆眉》却从不同的方面来赞扬张敞,刻划并塑造了张敞这一艺术形象:画眉是直接刻划;杨恽的评论及赵、魏二位夫人的谈论是间接刻划,对宣帝回答亦是正面描写,这都表现了张敞笃于夫妻之情的高尚品质;张敞淡薄功名也从侧面显示了这一点。此外盗贼的憎恨说明了张敞为政耿介,对宣帝毫不掩饰地回答自己走马章台和替妇画眉的事情,亦表现了他正直无私,耿介刚烈的不屈性格。这和他对妻子的温柔友好,尊重敬爱正好形成了鲜明的衬托对比,说明了他有着强烈的爱憎感情,充分显示了张敞作为活生生的人的性格的两面性。再次,《京兆眉》一剧的唱词也是优美动人的,如第一出张敞夫人、张敞及丫环羽衣、嫣然分别所唱的三支曲子:
[梧桐树]莺花正艳阳,风月人 随唱,一寸眉峰直恁关情况。笑他家妆楼空对遥山想,玉镜台前祗自商。谁似你奇擎拂拭躭清赏。惟愿取鸐䈢无疆,鸳肩长傍。(生)夫妇恩情,谊当如此,何足言谢。(旦)妾已备有一樽,与相公略赏花前,嫣然羽衣送酒。(旦递酒生转奏介)
[画眉序]白昼喜初长,景物融 和人意爽。见黄鹂唤树,紫燕栖梁。绣纬中一繖鸾翔,妆阁上两行珠光。(合)人间自有丹丘享,又何羡紫绶金章。(羽嫣)
[前腔]眉翠自双双,女貌郎才恁相仿。看鹿车前导,凤羽同锵, 结离时携手相将,种玉后齐眉无恙。
[梧桐树]一曲抒写张敞夫人对张敞替她画眉的感激和自豪的心情;[画眉序]一曲写张敞渴望平安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而淡薄功名的内心世界;[前腔]由羽、嫣二人眼中侧面烘托张敞夫妇“携手”“齐眉”,和谐友好的幸福生活。曲子不仅合符各自的身分,而且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全剧的主题。此外如第二出[掉角儿]一曲写张夫人夸奖丈夫,第四出[三换头]一曲写张敞在宣帝面前毫无隐讳地承认走马章台和替妇画眉的事;[黑麻序]写张敞夫人知道宣帝召张敞问画眉事后的畏惧不安心情,另一支曲子写张敞对夫人的安慰,无不十分传神,韵味无穷。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张敞画眉这一优美的爱情故事流传长久,影响深广,充分显示了它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