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坚贞断发截耳
一
在中国古代的爱情故事中,有一个裴淑英断发拒嫁、忠于爱情的动人传说,这个传说始于唐代,流传了数百年,到明代被编成戏曲,更是传颂广远,它就是《断发记》传奇。
关于《断发记》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明代著名的戏曲家李开先。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卷三“明初及阙名作品”于李开先名下,列其作有《登坛记》、《断发记》和《宝剑记》;《曲海总目提要》介绍《断发记》时亦云:“此剧为明李开先撰,日本存有万历刊本”;《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在李开先条下也说:“另有《断发记》传奇一种,现存万历刊本,题李开先作。”但是,翻阅《古本戏曲丛刊》五集影印的日本神田喜一郎所藏明万历世德堂刊本《重订出像注释裴淑英断发记》,并无作者题名,因此上述说法值得怀疑。
这个剧目早在明代戏曲家吕天成的《曲品》中已有著录,其卷下所载“旧传奇”剧目中有《断发记》,列为“能品”十一。吕天成在“旧传奇”总条下注:“(以下作品)作者姓名,或不可考,”但又于《宝剑记》(紧接《断发记》)评语之后又注:“以上二本,章邱李开光作。”二注显然自相矛盾。更值得注意的是,《宝剑记》后的小注,只有暖红室刻本书有,而《曲苑》本和清河郡本则无。稍晚于吕天成的另一明代戏曲理论家祁彪佳,在其《远山堂曲品》中,也将《断发记》列入“能品”类。此类剧目亦列有《宝剑记》,下署作者李伯华(即李开先),而《断发记》下却无作者署名。于此可见,明人对《断发记》的作者也有分歧,记载也不一致。因此,现存万历间世德堂抄本《断发记》不署作者姓名,是不奇怪的了。
吕天成《曲品》“旧传奇”类所收入的传奇剧目,除《断发记》外,还有《琵琶》、《拜月》、《荆钗》、《白兔》、《杀狗》、《香囊》、《精忠》等,都是明中叶以前的作品,而其后另一类“新传奇”所列剧目,都是沈璟、汤显祖、陆天池、梁辰鱼等嘉靖以后作家的作品,这样看来,《断发记》不论其作者为谁,大概是明嘉靖以前的剧作了。
二
裴淑英断发割耳、不肯再嫁,本是隋唐期间的真实故事,《新唐书·列女传》有载。这段记载文字不长,兹抄录如下:
李德武妻裴氏,字淑英,安邑公矩之女,以孝闻乡党。德武在隋坐事,徒岭南,时嫁方逾岁,矩表离婚。德武谓裴曰:“我方贬,无还理,君必俪他族,于此长诀矣。”答曰:“夫,天也,可背乎?愿死无他。”欲割耳誓,保母持不许。夫姻媦(wei未,妹也)岁时朔望裴致礼惟谨,居不御薰译。读《烈女传》,见述不更嫁者,谓人曰:“不践二庭,妇人之常,何异而载之书?”后十年,德武未还,矩决嫁之。断发不食,矩知不能夺,听之。德武更娶尔朱氏,遇赦还,中道闻其完节,乃遣后妻,为夫妇如初。
这一记载也见《太平御览》。《断发记》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敷衍而成的。它描写隋朝末年河东绛州书生李德武聚妻裴淑英,新婚燕尔,两相恩爱。因母亲寿诞,亲友来贺,贵家子弟柳直窥见淑英天姿国色,欲图霸占。恰值李密起兵反隋失败,匿藏于雍丘县令丘君明家中,有司出榜捉拿,转寄德武妹婿王才秀处。柳直得知,唆使君明之侄怀义出首举报,以此牵连德武。才秀为友死义,德武也被发配幽州。淑英之父黄门侍郎裴矩,奉旨逼令女儿离婚改嫁,淑英坚执不从,割耳自誓。德武赴幽州途中,于瓦岗山寨得遇李密,敦劝李密投奔唐朝。在幽州,德武得到好友温彦博的帮助,免去军役,后来又襄赞军机,与李密等合力击退突厥的南侵,立功得官,并被总管尔朱招为女婿。淑英在家孝侍婆婆,思念丈夫。因误闻德武死难消息,李母悲伤过度,不幸去世。这时裴矩已转仕唐朝,又逼令淑英再嫁柳直。淑英断发明志,得保忠贞。十年后德武荣归,夫妇重圆。
将《断发记》和唐书的记载两相比较,我们明显可以看出,传奇有较大的增补改动。
首先,剧作扩大了描写的范围,增加了爱情故事的社会内容。据唐书记载,德武与淑英的分离,是由于他“在隋坐事”,而传奇则点明为藏匿李密被牵连所致。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在评论《断发记》时说:“匿李密事,亦必有所据。”其实,德武是因从父余才事得罪,与李密毫无关系,传奇依据唐书敷衍,根本没有考订史实,此乃戏曲小说手法,目的是说明德武“坐事”为正义之举,带有反隋暴政的色彩,于是,裴淑英与丈夫分离,并矢志坚守,就有明显的政治倾向,容易获得人们的同情。由于这一改动,剧作后面便生发出“柳直不仁”、“怀义出首”、“王生死友”、“途遇李密”等等情节,这样,原来单纯的爱情故事,就增添了广阔的社会内容,使之更富生活色彩。
其次,传奇增加了裴淑英忠于爱情、坚贞不谕所遇到的困难。据唐书记载,裴淑英要坚守不嫁,困难主要来自她的父亲。淑英“时嫁方逾岁,矩表离婚”,十年后,“德武未还,矩决嫁之。”其原因不外乎做父亲的怕女儿因守活寡而耽误一生,压力只来自一方。剧作则改为除此之外,裴矩还将德武充军之事呈报皇上,奉旨要女儿离婚。这样,淑英是否与德武离决,已不是一般遵循父命的问题,而是对皇帝旨意抱何种态度的大事了。压力来自“圣上”,来自最高统治者,对于一般的女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而裴淑英却坚决抗拒,以维护“礼法”、“人伦”为藉口,宁死不从,这就显示了她不屈于强暴的大无畏精神。当然,裴淑英反抗的是暴隋皇帝之命,在后代社会中,人们认为隋炀帝荒淫无道,昏君不能代表天命,但裴淑英作为隋朝的一个臣民,竟敢于抗旨,这就不能不使人敬佩了。剧作中裴淑英守节不易,还在于德武家中的困难。德武上有老母,下有弱妹,如今被发配充军,给裴淑英留下了奉养婆母扶持小姑的重担,对于一个沦为军妻的闺阁弱质来说,困难可想而知。在家门之外,又有一贪色的柳直虎视眈眈,时加调唆,以求一逞,而淑英排除众难,只身独任,更见其坚强本色。
传奇所写,与唐书记载还有一点不同,这就是传中原写德武徒配岭南,剧作却改为发配幽州。充军地点的改易,为后来德武与突厥争战的描写埋下伏线,这不仅扩大了剧作反映生活的领域,同时也使剧情发展更加合理。正因为德武充军幽州,在突厥入侵时才能展其英略,立功得官,再婚尔朱才能顺理成章;又因为发配幽州,充当义勇,才导致其后误传死讯,使裴矩再次逼令淑英改嫁。所以,这一改易对剧作的情节安排是极其重要的。
三
从全剧来看,《断发记》成功地塑造了裴淑英这一艺术形象,她忠于爱情、坚贞不二,作者对她的这些品德,予以热情赞颂。中国古代的爱情故事,在描写主人公忠于爱情时,有的突出他们对自由爱情的渴望,有的刻划他们的彻骨相思,有的赞美他们相互理解、彼此相助,也有的讴歌他们为所爱而作出的牺牲。《断发记》所写裴淑英的忠于爱情,则主要表现为坚守节操,决不二嫁。剧作为了突出这一点,精心选取了两次逼婚事件,着力予以描写。
第一次逼婚,是德武被发配充军之时。当时德武与淑英新婚不久,“罗帷喜乍施,合卺欣相时”,二情浓笃,两相谐悦。恰逢李母寿诞,举家庆贺,德武的学友也来拜寿。其中一个叫柳直的,窥见淑英的美貌,垂涎三尺,动了邪念。这柳直何许人世?他的先人曾任礼部侍郎,“生来富倾金谷,势压朱门”,是个“黄金纵博家仍富,白昼杀人身不死”的贵家子弟。此人惯会寻花问柳,而且心肠狠毒,自萌邪念之后,便思谋夺。可巧这时李密起兵反隋失败,藏匿于率雍丘县令丘君明家中,因有司出榜捉拿,又转移到德武未来妹婿王才秀处。柳直得悉消息,便以均分家财为诱饵,唆使丘君明的侄儿怀义出首,说是李德武知情不报,阴谋陷害。结果王才秀为友死难,李德武被发配幽州充军。而淑英的父亲裴矩,又是个势利官僚,见女婿被发为义勇,竟禀奏皇帝,乞请让女儿与之离婚。在他看来,既“身为黄门侍郎,岂可使一爱女下作军妻”,以玷门楣?他之所以禀奏皇帝,乞请离婚,一来为表白他与李密“反叛”没有关系;二来借圣旨之力逼迫女儿就范,然后再选个风流佳婿,以光门庭。
在这严峻的情势面前,裴淑英的态度如何?她自与德武结成伉俪后,海誓山盟,“相敬如宾”,“欢爱难忘”,自然十分珍惜这“美满恩情”。但是,事情发生突变,德武被迫充军,要是仍然维持夫妻的关系,她将沦为军妻,社会地位便大大下降;而且丈夫此一去,何时才能回来,实在难以预料。更严重的是,离婚是圣上的旨意,作为臣民,焉敢不从?因此在她面前有两条道路选择:一条是为了爱情,承受苦难;一条是顺从父意,富贵荣华。终于,她选择了前者。应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说明在她心中,爱情有着极重要的地位。为了维护这珍贵的爱情,淑英与父亲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对于父亲的逼迫,她针锋相对地说:“你当初已中金雀选,我于今订下黄鹄篇,须做个死冰霜不二夫,便待要弃光阴同一捻,怎忍离婚在眼前?”父亲强迫她回家,她斩钉截铁地回答:“爹爹,孩儿当日在膝下,嫁不嫁由得你;今既把我事于李家,去不去由得孩儿!”父亲以圣命相威胁,淑英巧妙地以伦理、礼仪相抗拒:“绝伦理,乖礼仪,行若鹑奔,儿岂为?”你皇帝不是要人们讲纲常、守贞节的吗?怎么如今又敕旨离婚呢?这不是自打嘴巴吗?裴淑英就是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消除了来自最高统治者的压力,显示了她机智、勇敢的性格。最后,她还采取了令人震惊的举动:当着她父亲和丈夫的面,用刀把自己的耳朵割下!当初,德武得知奉旨离婚之事时,曾伤心地对她说:“娘子,燕尔夫久,便事分离,方远投边塞,恐无还理,尊君奏留,必欲娘子改嫁耳。夫妻之情,自此永诀矣!”淑英引刀自割,便解除丈夫的疑虑,同时也断绝了父亲妄图逼她改嫁的冀望,一个失去了双耳的女子,怎能再嫁得出去呢?割耳仍可苟活,还能侍养年老的婆婆。这一惊人之举,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裴淑英的坚决态度,终于迫使她父亲妥协退让,从而保全了她对爱情的忠贞。
如果说第一次逼婚,裴淑英的丈夫尚在,日后夫妻还有重圆的希望,使她勇于抗拒种种压力的话,那么第二次逼婚,淑英的处境就困难得多,她的斗争,完全依靠爱情力量和人格信念来支撑了。德武发配到幽州,当了兵卒,备受苦辛,幸得他同窗好友温彦博奉唐主之命到幽州任长史,使他得免操练之苦。但军令严肃,不免将德武带来的琴童顶名代替。突厥南侵,彦博领兵抵抗,中计被擒,琴童也同时被俘。军情报到京都,李母与淑英在家思念,派家人老王到京探问边城消息,因琴童顶替德武之名,遂误以为德武死难。老王归家禀告,李母悲恸,染病而死。这时裴矩已致仕还乡,认为德武已死,便决计再让女儿重嫁。柳直则买通媒婆,说成亲事。但裴矩怕女儿不肯再嫁,诈病骗取女儿回家。淑英不知是计,和小姑玉卿返回裴府探望,被囚逼嫁,于是又掀起斗争波澜。
这次,裴尚书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以父命严逼,而是抓住德武已死、女儿孀居失所来劝谕。谁知一提起孀居,反使淑英想念当年和丈夫的恩爱,她恳切地对父亲说:“我从来夫妇敬如宾”,如今“良人之永逝,而骸骨难收;嗟姑氏之继亡,而服丧未阕。孩儿死且有馀恨矣,再嫁之事,爹爹请勿复言。”裴尚书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想以自己年老无人托付来打动女儿,谁知女儿不为所动,反过来也以“情”恳求父亲怜她不致再嫁。她说:既然父亲独居无靠,“何不留孩儿侍奉,教孩儿再侍他人?”接着又以仁义来说服父亲:“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今夫卒姑没,遽欲弃之,遂致表柩暴露,祀祭灭绝,非人所为也。望爹爹体天地之心,成孩儿之志。”裴尚书有点生气了,说道:“你幼年在家,何等婉顺,而今反来恼我。”淑英义正辞严地回答:“出嫁从夫,怎违公论?”“若教我重婚二姓,端不从允。”裴尚书闻言大怒,骂道:“这妮子无礼,却把言语撞冲我!”恶狠狠地竟叫人把女儿囚禁起来,准备明日让柳直硬将她娶去。在这危急时刻,淑英得到奶娘的同情相助;连夜冒雪冲寒,离家出逃。经历了艰难跋涉,淑英刚刚回到德武中,裴尚书又带领家人赶到,再次逼勒。为了维护自己的坚贞爱情,淑英毅然剪下了头发,并坚誓不食,以示与丈夫“生同室,死同坟”的心迹,这又一惊人的举动,把个裴尚书吓呆了。
裴淑英断发绝食,坚不改嫁,显示了她对丈夫爱情的忠贞,同时也说明她人格的高尚,她不因富贵易心,也不因困难改志;她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操守;为了爱情,为了信念,她敢于与一切阻挠她的势力斗争,哪怕失去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这样一个女性,怎不令人敬佩呢?
裴淑英割耳自誓、断发绝食,是全剧的两大关目,对于塑造这个忠贞节妇的艺术形象有着重要的作用。但是,仅仅依靠两个逼婚事件,只能写出裴淑英性格刚强坚贞的一面,因此,作者在着力描写她抗命拒嫁的同时,又注意通过“惜别”、“忆夫”、“寄衣”等场次,渲染裴淑英对丈夫的关心体贴,表现她性格中柔情的一面,从而使这一艺术形象更为丰满、完美。
在德武发配幽州,行将离去之际,淑英含泪执别,无限哀伤。她深知,丈夫此一去,黄云海戍,难有归期,但是却强忍心中的悲痛,对丈夫尽情宽慰。〔大圣乐〕一曲,表现了她中夜与德武依恋难舍的无限深情:“影澄澄,半壁残灯,睡不安,坐不宁,(听科)漏声不似常时永,(望科)月偏向别时明。你休愁百年伉俪成孤另,我怎肯一旦分离背誓盟。”而镜囊相赠,更表示她的玉洁与冰清。丈夫远戍之后,一别数年,杳无音讯,淑英日夜思念,柔肠寸断,以致“容貌毁瘁”“衣松带收”,这深沉的思念,显示了她对丈夫镂心刻骨的爱,而她的情之重、之深、之真,就在这形销骨立、对月伤怀之中透露无遗。在仲秋之夜,落叶聚散、寒鸦栖惊,淑英更忆念自己的亲人,她想,丈夫远戍边城,天寒地冻,难以度冬,便连夜织绸裁剪,制作寒衣,让准备赴任幽州的温彦博送去。〔绵搭絮〕的第四曲:“新绵浮泛,紧线牢粘,赤紧的心念征夫。纵得金针又倒拈,刺春尖,血污衣衫,怎禁啼痕千点,血泪相兼。丈夫啊,你倘见血迹啼痕,衣带斑斑幸勿嫌。”正道出淑英为丈夫夜制寒衣时的苦楚心情,使人读之不禁泪下。就在她无限思念的时候,仍然一切为丈夫着想,她深知夫妻后会难期,竟让彦博传书、劝丈夫在外另娶一房妻小,以使李家宗枝有靠。这一点今天我们看来,实在难以理解,但在封建社会里,男子再娶乃司空见惯的事,裴淑英深受礼教薰陶,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这恰恰表明她对丈夫异乎寻常的爱和“贤慧”的品德。
应该指出,裴淑英的这种爱情,明显地带有她所处时代的思想烙印。她对爱情的忠贞,和她对封建礼教纲常的遵循混杂在一起,二者密不可分。正如封建社会人们的爱国往往和忠君统一在一起那样,裴淑英的爱不二心、誓不再嫁,也正表现了她的贞节观念。《断发记》本于《唐书·列女传》,原来故事本身就包含有孝节的内容,传奇作者据以创作,就很难摆脱这种思想的影响;而戏剧所产生的时代明代,又正是程朱理学盛行、伦理纲常泛滥的时期,贞节被认为是美德,不嫉丈夫再娶被认为是贤淑,这样,剧作对裴淑英忠贞爱情的赞美,必然和孝节思想的颂扬混和在一起,这是我们在阅读这部作品时应该认识的。
四
在艺术上,《断发记》也有值得称许的地方。这个戏采取双线结构方式,从“祝寿”始,生、旦就已出场,剧作先概括介绍这些主要人物的身世和处境;然后剧情推进,生、旦因突发事件被迫分离,德武远戍于外,淑英坚守于家,全剧交错描写他们的遭遇和心境,两相照应,悲苦交集,雄浑的边塞风光和激烈的征战场面与宁静的闺阁思念、悲苦的人生遭遇相递展现,而到最后,矛盾解决,生旦团圆。这种双线交叉发展的艺术结构,始于《琵琶记》,此剧显然有意模仿,而安排得同样恰当,运用似乎更为纯熟。
本剧曲词佳妙,颇赡文彩,特别是善于刻划人物内心感情,配以景物描写,再现了特定环境中人物细微复杂的心境。试看《德武别妻》一出,德武与淑英即将离别,二人中夜倚窗,对月感怀。作者用了[大圣乐]二曲分别描写淑英与德武此际的内心感情。淑英所唱一曲已见前引,一方面表现了她即将与丈夫分离的悲痛,另一方面又对丈夫予以宽慰,写得情深意重。德武接唱的一曲,也同样写得情景交融:“夜深沉,并倚窗棂,(觑旦介)鬓云垂,钗玉横,明宵此际归魂醒。心恋恋,短长亭,你忽(疑为勿)忧紫骝尘影迷金镫,我只怕孔雀秋光冷画屏。”夜深倚窗,夫妻相对,德武凝视眼前的娇妻,联想到自己别后将魂梦牵惹,内心也无限痛苦,但同样也对爱妻予以劝慰。这段曲词,采用长短参差的句式,把离人临别时的悲苦心情刻划无遗。再看《淑英剪发》一出淑英以剑断发的一段描写:
(取剑视介) 〔香罗带〕一从龙剑 分,孤雄在军,孀雌夜鸣声念群,教人睹物泪沾巾。人不在,剑空存,红光照我如有神。(白)这剑啊,(唱)当日里出自征夫手;今日里,偏伤嫠妇魂。(解发介)〔前腔〕我生何不辰!千般苦辛,一死须知犹可忍,百年怀抱与谁论?为人妇,礼当尽,岂能再醮登二门。(白)头发啊,我此身非是爱死,故把你剪下,争奈丈夫骸骨未归,须死不得。(唱)剪发伤情也,我不久同为松下尘。〔前腔〕严君不谅人,反怒嗔,身体发肤非敢损,只求全节不全身。生同室,死同坟,欲断不断心未忍。剪发伤情也,顾不得哀哀父母恩。(介) [临江仙]宝剑操持光不泯,仗兹剪下香云,只求就义与求仁。正是夫亡显节妇,国乱见忠臣。(将发断下,作闷倒介)
这几段曲词,先从取剑看剑写起。开始几句,暗用张华典故:相传晋代张华,有剑藏匣内,常鸣。张华曰:此雄剑也,雌剑未至,故鸣。德武有雌雄二剑,离别时留下雌剑给妻子,自带雄剑。如今德武已“死”,唯剑空存,是故淑英睹物伤怀,泪下沾巾。然后,剧作写淑英从感伤中联想自己不幸的身世:“生何不辰,千般苦辛,”不如死去,但是自己一死,不能亲葬丈夫骸骨,身为人妇而不能尽礼,可是父亲又一再逼婚,只好断发明志,于是引出对父亲的怨恨。本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毁弃,然而身节不得两全,只好全节而不顾父母之恩了。曲词最后表示了淑英为就义求仁而牺牲一切的决心。整段唱词,从取剑看剑开始,到持剑断发结束、首尾照应,浑然一体。咏物、抒怀、言志,三者紧密相连,其中有对死去丈夫的怀念,有对自身身世的哀叹,有对父亲逼婚的怨恨,几种思绪混杂在一起,真实地表现了淑英断发时的复杂心情。像这样的曲词,剧中可以举出许多,足见作者瞻富的才情和高超的艺术表现力。明代著名的戏曲家吕天成认为它“事重节烈,词亦佳,非草草者,且多守韵,尤不易得。”应该说是中肯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