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全祖望文《张公神道碑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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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全祖望文《张公神道碑铭》

世祖章皇帝之下江南也,浙东拒命,虽一岁遽定,而山海之间,告警者尚累年。吾宁之首事者,为钱、沈二公,其间相继殉节者四十余人,而最后死者为尚书张公。方钱忠介公之集师也,移檄会诸乡老,俱未到,独公先至,忠介相见,且喜且泣。既举事,即遣公迎监国鲁王于天台,王授公为行人。至会稽,赐进士,加翰林院编修,兼官如故。入典制诰,出筹军旅,公虽与忠介共事,而持议颇不尽同。闽中颁诏之使至,议开读礼,张公国维与熊公汝霖为一议,朱公大典与忠介为一议,公出揭,以为当如张公之言,因请自充报使入闽,以释二国之嫌,王从之。及自闽还,累有建白,不见用。

江干之破也,公泛海入翁洲,道逢富平将军张名振扈王入闽,公从之。既至,招讨使郑成功以前颁诏之隙,修寓公之敬于王,而不为用。公劝名振还石浦,招散亡,以谋再举。乃偕还,王加公右佥都御史。

时,威鹵侯黄斌卿守翁洲,名振以石浦之军,与为犄角。

明年,松江提督吴胜兆请以所部来归,斌卿心不欲往,而故都御史沈公廷扬、御史冯公京第与公并劝名振应之,遂监其军以行。至崇明,大风覆舟,沈公死之,公与名振等皆被执。有百夫长者识公,导之使走,乃得至公之故壬午房考知诸暨县钱氏,七日间道复归翁洲。

时忠介已奉王出师于闽,浙东之山寨,亦群起遥应之。公乃集义从于上虞之平冈。山寨之起也,因粮于民,民始以其为故国也,共饷之。而其后遂行抄掠,民苦之。其不以横暴累民者,只李公长祥东山寨,王公翊大兰山寨,与公而三。履亩输赋,余无及焉。庚寅,闽师溃,诸将以王保翁洲,名振当国,召公以所部入卫,加公兵部右侍郎,兼官如故。辛卯,浙之提督田雄、总兵张杰、海道王尔禄并以书招公,公峻辞拒之。

是秋,大兵下翁洲,名振奉王亲捣吴淞,以牵制舟山之师,拉公同行。翁洲陷,公扈王再入闽,次鹭门。时郑成功军甚盛,既不肯奉王,诸藩畏之,亦莫敢奉王。而公独以名振之军为王卫,时时激发诸藩,使为王致贡。然公极推成功之忠,尝曰:“招讨始终为唐,真纯臣也。”成功闻之,亦曰:“侍郎始终为鲁,岂与吾异趋哉?”故成功与公所奉不同,而其交甚睦。

癸巳冬,复间行入吴淞,寻招军于天台,次于翁洲。明年,军于吴淞,会名振之师,入长江,趋丹阳,掠丹徒。登金山,望石头城,遥祭孝陵,三军恸哭失声。烽火逮江宁,时上游故有宿约,而失期不至,左次崇明。甲午,再入长江,掠瓜州,侵仪真,抵燕子矶,而所期终不至,复东下驻翁洲。是役也,故诚意伯刘孔昭亦以军会。或曰:“孔昭,南都之乱臣也,公何以不绝之?”公曰:“孔昭罪与马、阮等,然马、阮再卖浙东,而孔昭以操江亲兵,栖迟海上者,盖累年矣,则其心尚有可原。倘疾之已甚,使为马、阮浙东之续,将何补乎?”闻者服之。是年,名振卒,遗言以所部付公。自公平冈入卫之后,部下不满三百,至是始盛。

乙未,成功贻书于公,谋大举。丙申,公军于天台。是冬,军于闽之秦川。丁酉,大兵迁翁洲之民,公还军翁洲。时王已去监国号,通表滇中。戊戌,滇中遣使加公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江督郎廷佐以书招公,公峻词拒之。是年七月,成功以师会公北行,仍推公为监军。泊舟羊山,羊山多羊,见人驯扰不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至是军士不信,杀而烹之,方熟而祸作,碎船百余,义阳王溺焉,复还军翁洲治舟。明年五月,成功会公于天台,悉师以行,游军至于鄞之东鄙。师次崇沙。公曰:“崇沙,江海之门户也,有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以为老营,倘有疏虞,进退可依也。”不听,而公请以所部为前军,向瓜洲。时大兵于金、焦间以铁锁横江,所谓滚江龙者也。谭家洲岸皆西洋大炮雷鍧,而公孤军出入其间。 成功遣水师提督罗蕴章以所部助公,又令善泅水者断滚江龙,而支军进夺谭家洲炮。相约滚江龙既断,则公即进踞上流,夺其木城,以夹击之。滚江龙虽断,然舟多应炮而没,不得前。公登舵楼焚香祝天,飞火夹船而堕,遂以十七舟竟渡。公渡而谭家洲守炮者亦走,木城俱溃,操江都御史朱衣祚被禽。明日,成功始至。城中出战不利,提督管效忠走,攻城克之。议师所向,成功欲直趋江宁,公请先取镇江,成功恐江宁之来援也。公曰:“吾但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彼将自守不暇,何援之为?”成功即请公行,未至仪真五十里,士民迎降。六月二十七日,成功来告镇江之捷,公兼程昼夜进,次日抵观音门,而致书成功,请以步卒陆行赴白下。时,江督郎廷佐惧甚,不意成功卒以水道来,大兵之征黔者凯旋,闻信倍道而至,请同守城,于是严备已具。七月朔,公哨卒七人,乘虚入江浦。初四日,成功水师方至。次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成功谓芜湖为江楚所往来之道,请公往扼之。公颇以成功年少恃勇为忧,欲留军中,与之共下江宁而后发,辞之不得,乃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洲,以遏上流之援;一军拔和州,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东道休、歙诸城,大江南北相率来归。其已下者,徽州、宁国、太平、池州四府;广德、和、无为三州;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巢、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水、溧阳、建平二十四县。

初,公之至芜也,军不满千,船不满百,但以大义感召人心。而公师所至,禁止抄掠。父老争出持牛酒犒师,扶杖炷香,望见衣冠,涕泗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濒江小艇,载果蔬来贸易者如织。公军人以舡板援之而上,江滨因呼为船板张公之军。公所至城邑,入谒先圣,遗臣故老赴见者,角巾抗礼,抚慰恳至,守令则青衣待罪,考其政绩而去留之。远方豪杰,延问策画,勉以同仇,多有订师期而去者,日不暇给。于是徽州降使方上谒,而江宁之败闻至。初,公贻成功书,以师老易生他变,宜遣诸将,分取句容、丹阳诸城邑,如白下出援,则首尾夹击之;如其自守,则坚壁以待,倘四面克服,收兵日至,白下在掌中矣。成功以累捷,又闻江北如破竹,谓城可旦夕下,虽有遣水师提督罗蕴章招抚吴会之命,而未行,但命八十三营牵连立屯,安设云梯地雷,并造木栅。而苏松总兵梁化凤等,以马步兵相继至,浙之驻防兵亦来援,长驱入城,莫之遏者。前锋将余新锐而轻,士卒樵苏四出,营垒一空。化凤谍知之,以轻骑袭破前屯,擒新以去,成功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大兵倾城而出,诸营瓦解。成功之良将甘辉亦以马踬被禽,死之,军遂大溃。初议取崇沙,甘辉之言与公合,及议遏苏常援兵,辉言亦与公合,而成功皆不听,以致败。公之闻信也,以为虽败,未必遽登舟,虽登舟,未必遽扬帆,虽扬帆,亦必入镇江,以图再举,故弹压列城,秘不使诸将知。而更贻成功书,以为胜负兵家之常,乞益百艘以相助。不知成功并撤镇江之师,竟入海。先是镇江之捷,漕督以师援江宁,中道溺死,松帅马逢知密以书请降,其自巡抚而下,皆欲出走,故公劝成功持久以观变。既不得请,江督郎廷佐等复以书招公,公峻词拒之,廷佐乃发舟师以扼公归路,期必得公而后已。公与诸将议,以下流已梗,而九江一带,尚未知我之败,我麾下已万余,前此豪杰来见者,又多成约,不如直趋鄱阳,招集故杨万诸家子弟,以号召江楚。八月七日次铜陵,与大兵之援白下者遇,公奋击败之,沈其四舟。是夕,大兵以不利,引而东下,炮声轰然,而公军误以为来劫营,遂溃。或劝公入焦湖,慈谿义士魏耕遮道说公,以为焦湖入冬水涸,不可驻军,而英、霍山寨诸营尚多,耕皆识其魁,请入说之,使迎公。乃焚舟登陆,士卒愿从者尚数百人。十七日入霍山,寨已受抚,不纳。乃次英山,甫度东溪岭而追至,士卒纷窜,相依止一童一卒。迷失道,赂士人为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多,导脱身去,又以赂解散诸踪迹者,然而茫然不知所之。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复赂一土人导以往,至则故人适他出,而其友有识公者,盖亦以观变从江上来至安庆者也。遂导公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东流之张滩,陆行建得、祁门山中。公方病虐,力疾零丁,至休宁,买棹入严陵,又恐浙人之多识之也,改而山行,自东阳、义乌,以出天台。公之在途中也,海上人未知所向,或曰抗节死安庆,或曰殒英、霍山寨中,或曰为浮屠矣,父老多北向泣下者。及闻公至,妇女皆加额,壶浆迎之。人谓是役也,以视文丞相空阬之逃,其险十倍过之,而其归则郭令公之再至河中也。遂驻节天台,树纛鸣角,故部渐集。成功闻公还,亦喜,遣兵来助公。公巡视天台,海上有长亭乡者,多田而苦潮,乃募诸义民筑塘以捍之。至今犹蒙其利。乃遣人告败于滇中,且引咎,滇中赐公专敕慰问,加官尚书,兼官如故。

明年,移师林门,寻军于桃渚。时,大兵两道入海讨成功,皆失利,而成功以丧败之余,虽有桑榆之捷,不足自振,乃思取台湾以休士,公闻之不喜。辛丑,引军入闽,次于沙关,成功已抵澎湖。公遣幕客罗子木,以书挽成功,谓军有寸进,无退尺,今入台,则将来两岛,恐并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成功不听。成功虽东下,而大兵尚忌之,惧其招煽沿海之民,于是有迁界之役。沿海之民不愿迁,大兵以威胁之,犹迟延不发。公顿足叹曰:“弃此十万生灵而争红夷乎?”乃复以书招成功,谓可乘此机,以取闽南,成功卒不能用。公遗书故侍郎王公忠孝、都御史沈公荃期、徐公孚远、监军曹公从龙,劝其力挽成功,而卒不克。公孤军徘徊两岛,要其刘琨、祖逖之志,未尝一日忘也。而滇中事急,公复遣子木入台,苦口责成功以出师,成功方得台,不能行。 公乃遣职方郎中吴鉏挟帛书,间道入郧阳山中,欲说十三家之军,使之挠楚以救滇。十三家已衰敝,不敢出师。壬寅,滇中遂陷,成功亦卒于台。公哭曰:“已矣,吾无望矣。”复还军林门。会闽南诸遗老以成功卒,谋复奉鲁王监国,贻书来商。公又喜,即以书约尚书卢公若腾而下,劝以大举;又拟上诏书一道;又以书约成功子经,劝以亚子锦囊三矢之业。于是公厉兵束装,以待闽中之问。是年浙督赵公廷臣与中朝所遣安抚使,各以书招公,公复安抚书,大略言: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则欲匡扶宗社,下则欲保捍桑梓,乃因国事之靡宁,而致民生之愈蹙。 十余年来,海上刍茭糗糒之供,楼橹舟航之费,敲骨吸髓,可为惕然。况复重之以迁徙,讫以流离,哀我人斯,亦已劳止。今执事既以保兵息民为言,则莫若尽复滨海之民,即以滨海之赋畀我。在贵朝既捐弃地,以收人心。在不佞亦暂息争端,以俟天命。当与孰事从容羊陆之交,别求生聚教训之区于十洲三岛间。而沿海藉我外兵,以御他盗,是珠崖虽弃,休息宜然;朝鲜自存,艰贞如故。特恐执事之疑且畏耳,则请与幕府约,但使残黎朝还故土,不佞即当夕挂高帆,不重困此一方也。又复督府书: 执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区区之诚,言尽于此。闽南消息既杳,郑经偷安海外,公悒悒日甚。壬寅冬十一月,鲁王薨于台,公哭曰:“孤臣之栖栖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以吾主上也,今更何所待乎。”癸卯,遣使祭告于王。甲辰六月,遂散军居南田之悬岙。悬岙在海中,荒瘠无人。山南有汊港,可通舟楫,而其北为峭壁,公结茅焉。从者惟故参军罗子木、门生王居敬、侍者杨冠王、将卒数人、舟子一人。

初,公之航海也,仓卒不得尽室以行,有司系累其家以入告。世祖以公有父,弗籍其家,即令公父以书谕公。公复书曰:“愿大人有儿如李通,弗为徐庶。儿他日不惮作赵苞以自赎。”公父亦潜寄语曰:“汝弗以我为虑也。”壬辰,公父以天年终,鄞人李邺嗣任其后事。大吏又强公之夫人及子以书招公,公不发书,焚之。己亥,始籍公家,然犹令镇江将军善抚公夫人及子,而弗囚也。呜呼,世祖之所以待公者如此,盖亦自来亡国大夫所未有,而公百死不移,不遂其志不已,其亦悲夫。于是浙之提督张杰惧公终为患,期必得公而后已。公之诸将孔元章、符瑞源等皆内附。已而募得公之故校,使居翁洲之普陀为僧,以伺公。会公告籴之舟至,以其为故校,且已为僧,不之忌也。故校出刀以胁之,其将赴水死,又击杀数人,最后者乃告之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舟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故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攀滕而入,暗中执公,并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宁,杰以轿迎之,方巾葛衣而入。至公署,叹曰:“此沈文恭故第也,而今为马厩乎。”杰以客礼延之,举酒属曰:“迟公久矣。”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速死而已。”数日,送公于杭,出宁城门,再拜叹曰:“某不肖,有孤故乡父老二十年来之望。”杰遣官护行,有防守卒史丙者,坐公船首,中夜忽唱《苏子卿牧羊曲》,以相感动。公披衣起曰:“汝亦有心人哉,虽然,吾志已定,尔无虑也。”扣舷和之,声朗朗然。歌罢,酌酒慰劳之。而公之渡江也,得无名氏诗于船中。有云:“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先生正气歌。”公笑曰:“此王炎午之后身也。”浙督赵公寄公狱中,而供帐甚隆。许其故时部曲之内附者,皆得来慰问。有官吏愿见者亦弗禁。公终日南面坐,拱手不起,见者以为天神。杭人争赂守者入见,或求书,公亦应之。呜呼,制府之贤良,在张弘范之上,然非圣祖如天之大度,则褒忠之礼,亦莫敢施。非公之忠,亦无以邀圣祖之惓惓也。九月初七日,公赴市,遥望凤凰山一带,曰:“好山色。”赋绝命辞。挺立受刑,子木等三人殉焉。

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浙之宁波府鄞县西北厢人也。父刑部员外郎圭章,祖应斗,曾祖尹忠。太夫人赵氏,感异梦而生公。 公神骨清削劲挺,生而跅迤不羁,喜呼卢,无以偿博进,则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怒。先宗伯公之中孙穆翁雅有藻鉴,曰:“此异人也。”乃以己田售之,得金三百两,为清其逋,而劝以折节读书。思陵以天下多故,令诸生于试经义后试射,诸生从事者新,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三中。举崇祯壬午乡试,感愤国事,欲请缨者累矣,而卒以此死。

公初以争颁诏事,与同里杨侍御文瓒忤,遂不复面,及戊子,侍御一门死节,公哭之恸曰:“负吾良友。”所亲有失节者,公从海上贻之书曰:“汝善自卫,勿谓鞭长不及汝,吾当以飞剑斩汝。”公之初入海也,尝遭风失维,飘至荒岛,绝食,梦一金甲神告之曰:“赠君千年鹿,迟十九年还我。”次早果得一鹿,苍色,人食一脔,积日不饿。及被执,又梦金甲神来招之,盖十九年矣。雅精壬遁之学,己亥之渡东溪也,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兵至。籴舟未返,即以金甲之梦占之,大凶,方呼居敬告之,而兵至。生于万历庚申六月初九日,得年四十有五。娶董氏,子万祺,并先公三日戮于镇江。女一,即归予族祖穆翁为子妇,予族母也。初,杭有举人朱璧者,抗词作保状,以百口保万祺母子不得,今以再从子鸿福为公后。公之未死也,尝赋诗欲葬湖上岳忠武王、于忠肃公二墓之间。于是鄞人故御史纪五昌捐金,令公甥朱相玉购公首,而杭人张文嘉、沈横书等殓之。有朱锡九、锡兰、锡旗、锡昌兄弟者,豫为公买地经纪之,而鄞人万斯大等葬之南屏之阴,从公志也。姚江黄公宗羲为之铭,子木等三人附焉。至今七十余年,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多以炙鸡絮酒,酹公墓下者,而吾乡亦以公忌日祭之。

罗子木者,名纶,以字行。溧阳人也。己亥,公在江上,子木挟策上谒。公以其少年而负奇气,有清河李萼之目,欲留之幕中,以父老辞。及公之芜关,子木之族父蕴章,故在成功军中,引见成功。江宁之败也,子木涕泣顿首,固请成功无遽去,而不能得。成功因强子木奉父泛海,子木至海上,不欲参成功军事,旋奉父北行,将赴公营,卒与大兵遇,格斗,子木坠水得救起,而其父被缚去。子木展转闽南,思出奇计以救父,逾时不得音问,呕血几死。复赴公营,公勉以立功即为报仇,遂相依不去以死。冠玉、鄞人,制府以其年少,将脱之,固请从死。王居敬者,字畏斋,一字采薇。黄岩人也。公被执,居敬以计得脱,其后为僧,名超遁,颇能言公遗事,亦不负公者。而前此诱执公之故校,得以功授千户,奉大帅命巡海岛,猝遇公之旧将,愤其害公,执而杀之。

予尝谓公解军而后,已将以悬岙为首阳,向非张杰生事徼功,公似可以无死。然是时公犹未五十,非甘心黄冠以老者也。若留公至十年以往,三藩之祸,公决非肯晏然坐视者,而谓中土能忘情于公乎,此文山之所以不见保于梦炎也。且天下无惜死之忠臣,剖肝绝腹,正所以全归也。

公丙戌以前文字皆无存者,今所存者有《奇零草》,甲辰六月以前之作也;《冰槎集》,其杂文也;《北征录》,己亥纪事之编也;《采薇吟》,则散军以后之作,而蒙难诸诗附焉,共八卷。公既爱防守卒史丙之义,遂日呼与语,因得藏公之集。有宜兴人徐尧章者,从丙购之,曰:“公之真迹,吾日夕焚香拜之,不可以付君。”尧章乃抄以归。

呜呼,吾乡死事诸公,公为最后,而所成亦最伟。然世人但知夸公之忠诚,而予更服公之经略,故涉历山海之间,且耕且屯而民乐输赋,招抚江北三十余城而市不易肆,小住缑城而陂塘之利传之无穷。惟其深仁以成遗爱,斯在古人中诸葛孔明渭南之师不过尔尔,诸葛有荆益之凭藉,所以得成三分之业,而公无所资,终于赍志以死,则天也。尝有盗公之衣者,部下禽而献之。公曰:“衣在我为我暖,在尔为尔暖,其暖一也。”即以其衣赐之,其大度如此。

姚江黄公之志,其叙公北征稍详,而前后多所罣漏。至于公之官阶,终尚书,浙督赵公曾以其印上之,而高氏《雪交亭集》以为阁学,黄氏墓志以为侍郎,皆不合。《翁洲新志》则谓公于己丑已官尚书,亦不合。若杭人吴农祥所作公传,尤诞妄不足取信。予乃考公集中诸事迹,合之野史所纪,并得之先族之母之传者,别为碑铭一篇。或曰: 公子万祺在镇江,故尝有侍婢,举一子,守者怜其忠嗣,私为育之,然今无可考矣。其铭曰:

天柱不可一木撑,地维不可一丝擎。岂不知不可,聊以抒丹诚。亦复支吾十九龄,啼鹃带血归南屏。他年补史者,其视我碑铭。

(据四部丛刊本《鲒埼亭集》,下同)



明末清初之际,余姚黄宗羲以气节自许,杜门治史,专精于乡邦掌故及当代文献,渐开浙东学派风气。此后万斯同、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继起,浙东史学于是大盛。黄氏晚年亲手编定《南雷文定集》,其中碑、志、传、状之作为多,于南明忠臣义士刻意表彰。全祖望服膺黄氏为人,搜集明末诸公轶事遗闻不遗余力。现存《鲒埼亭集》及《外编》共八十八卷中碑传文几乎占去三十五卷,可见其用力之勤。以如此众多的篇幅,为明季忠义树碑立传,这不仅构成了全祖望治史的特征,而且也充分体现出全祖望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与特色。

全祖望(1705—1755)字绍衣,号谢山,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清乾隆元年(1736)进士,入庶常馆。次年散馆,被置于最下等,以知县候用。祖望愤愤不平,于当年九月拂袖归乡里。从此绝仕进。以授徒著述为业。先后主讲绍兴蕺山书院和广东端溪书院。终因贫病而死,年仅五十一岁。平生治学以渊博著称,经史诗文皆所擅长。阮长曾说:“经学、史才、词科三者,得一足以传,而鄞县全谢山先生兼之。”(《经史问答序》)李慈铭也说:“予尝谓国朝人著作,若全氏《鲒埼亭集》、钱氏《潜研堂集》,皆兼苞百家,令人探索不尽。”(《越缦堂读书记》)当世学者的广泛好评当非虚誉。

《张公神道碑铭》,见《鲒埼亭集》卷九,原题《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这里用其简称。“张公”指张煌言。煌言(1620—1664)字玄箸,号苍水,鄞县人。他是明末清初抗清义军的领袖,自清顺治二年(1645)至康熙三年(1664),坚持斗争十九年,始终不屈不挠,直至到被捕牺牲。在民族危机袭来的关头,张煌言不愧是一位站在斗争最前列的民族英雄。全祖望的这篇碑文,着力记述张煌言的一生大节,突出表现了张氏的抗清业绩,因而不论作者的本意如何,这篇碑文的思想意义与史料价值都是值得肯定的。至于全祖望撰写碑传文字的严肃态度,富有创造性的笔法,通过这篇碑文也能有所体味。

按碑铭文的体制,“其序制‘传’,其文则‘铭’。”(刘勰《文心雕龙·诔碑篇》)“传”为散文,主要叙述死者世系、名字、爵位、行治、寿年、卒葬月日和子孙大略等事项;“铭”为韵文,内容则是对死者的褒扬颂赞。全祖望此文,于“传”详于墓主行迹功业而疏于世系;于“铭”取杂言形式,要在颂扬其“丹诚”。音节长短变化,一唱三叹,感慨尤显深沉。从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写作此文的大旨在于为晚明撰史,为忠义立传,绝非谀墓谄主,虚应故事。

碑铭传记部分最精彩的段落,是写张煌言三渡闽海、四入长江之战,以及在杭州挺立受刑的壮烈之举。张煌言举事抗清之初,迎戴鲁王朱以海为监国,此后两度转战舟山、福建,皆“扈王”以行。顺治十四年(1657),鲁王与永历帝联合,去监国号。十八年(1661),张煌言再引军入闽,欲联络郑成功取闽南,拟复奉鲁王监国。直至康熙元年(1662)鲁王病死,第二年,张煌言始解散余部隐居悬岙岛(今浙江象山南)。全祖望认为,开始时张煌言主张不以臣下之礼接受闽中唐王的诏书,中间又能与郑成功合力抗清,晚年仍想再奉鲁王起事,这是张氏“始终为王脉络”,“乃十九年中三大节目”(《寄万编修九沙札》)。碑文前半叙事即以此“三大节目”贯穿其间。

作者心中横亘“三大节目”,自然有其愚陋的一面,但每当谈及张煌言坚拒招抚之事,情辞并茂,亦足令人振奋。顺治四年(1647),张煌言与张名振率军入长江,接应松江提督吴胜兆举事,至崇明,飓风大作,兵败被俘,幸得脱身返舟山。八年(1651),“浙之提督田雄、总兵张杰、海道王尔禄并以书招公(指煌言),公峻词拒之”。履险之余,意志不收,故可喜。至顺治十三年(1656),十一年间曾三入长江,均无功而返。十五年,退守舟山,此时“江督郎廷佐以书招公,公峻词拒之”。历经劫难,仍然斗志未衰。十六年,与郑成功会师,再次向长江进军,偏师趋芜湖。此时主攻南京的郑成功轻敌失败,煌言归路被切断,“江督郎廷佐等复以书招公,公峻词拒之。”身临重围之中,竟无一丝动摇。十八年,滇中永历政权灭亡,郑成功卒于台弯,张煌言孤军移驻浙江临海岛屿间,“浙督赵公廷臣与中朝所遣安抚使各以书招公”,复书自称“明室孤臣”,表示决不屈服。康熙三年,被执解杭州,“公终日南面坐,拱手不起,见者以为天神”,“九月初七日,公赴市,遥望凤凰山一带曰:‘好山色!’赋绝命辞,挺立受刑”。作者在这里描述,为我们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忠于信念、百折不挠、正气凛然、慷慨就义的民族英雄的形象。综观全祖望表彰明季忠义的作品,不难发现它们是熔史学与文学为一炉的。其主观意图乃在于发扬光大优秀的民族品格和气节。这对于清初的统治政策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即使在今天,我们研究中国文化传统,也会从中受到有益的启迪。

如上所说,这篇碑文叙事有条理,梗概清晰,洋洋数千言不觉其繁冗。此可谓篇章结构上的成功之处。若说到遣词造句方面,则还有用典贴切的特点。仅就碑文前半而言,有四处明显运用典故,却都能切扣主题。其一写张煌言四入长江而只身返天台,云:“人谓是役也,以视文丞相空坑之逃,其险十倍过之,而其归则郭令公之再至河中也。”此以宋末文天祥抗击元军、唐朝郭子仪大破吐蕃为比。其一写张煌言孤军徘徊临海两岛间,形势极为严峻,云:“要其刘琨、祖逖之志,未尝一日忘也。”此以西晋刘琨、祖逖抗击匈奴为比。其一写张煌言致书郑成功之子郑经,云:“劝以亚子锦囊三矢之业。”亚子即五代唐庄宗李存勖,其父临终时以三矢给存勖,嘱不可忘梁、燕及契丹的仇恨,存勖受矢而藏于庙。凡用兵,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此以郑经比李存勖,勉其继承乃父抗清事业。其一写清世祖让张煌言的父亲给儿子写信,煌言复节云:“愿大人有儿如李通,弗为徐庶。儿他日不惮作赵苞以自赎。”李通辅佐汉光武帝刘秀起兵,王莽杀其全家。煌言自比李通,表示义不顾家。三国徐庶始从刘备,后以其母被曹军所获,被迫归曹操。东汉赵苞任辽西太守时,其母、妻遭鲜卑军劫掠,挟以攻郡。苞力战破敌,母、妻遇害。苞葬母、妻毕,吐血而死。张煌言宁做赵苞,将来以一死谢老父,不愿生前为徐庶。其抗清意志表达得何其简捷明了。诗文使事用典,重在贴近今事,蕴含寄托。全祖望信手拈来,驱遣自如,确实为全文生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