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襄公三十一年《郑子产相国》
散文·历史散文·左传·襄公三十一年《郑子产相国》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於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
郑人游於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 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
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 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於子?子於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压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
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 抑心所谓危,亦以告也。”
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
子产(约前581一前522),名公孙侨,字子产,是继管仲之后春秋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子产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熟知诗书,明于治乱,谨于礼仪,娴于辞令,自青年时期起,就在家政及国事活动中表现出多方面的才能,是个早慧的文武兼备的人才。
郑处中原地区,在秦、晋、齐、楚等四大国包围之中。既定的地理和政治形势,使郑国始终是诸强的争战之地。郑简公十二年(前544)子产为卿,参与执政,郑简公二十三年(前543)任相国,为主要执政。当时,郑国的形势十分危险,外部受到晋、楚两大国的威逼和侵凌,内部“七穆”(郑穆公七公子各族)争宠,祸乱不止。子产“外捍牧圉,内庇民社”(《左传纪事本末》),除弊兴国,拒强扶弱,建立卓著的功绩。他的政绩倾动四国,名闻诸侯,史称“子产相郑,终简公之身(前565一前530),内无国中之乱,外无诸侯之患”(《说苑·政理》)。子产受到国人的爱戴和时贤的敬重。孔子说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
《左传》一书,自鲁僖公八年(前565)至鲁昭公二十年(前522)的四十多年的记事中,陆续记载了子产的言辞、行事和政绩。本文合分散于各年的记事于一体,子产的性格、品德及为政事迹都在记叙中得到艺术的再现。《左传》所记人物数百上千,而其中“子产事独详”(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子产乃终春秋第一人,亦左氏心折之第一人”(王昆绳《文章练要·左传评》)。这里选文所记载的子产的言辞与行事,从中也足以看到子产的聪明卓识和政治才干。三篇选文可以各自独立成章,分别题作:子产择能而使,子产不毁乡校,及子产论尹何为邑。
一 子产择能而使
开首一句即说明记事重点,突出子产从政后善于“择能而使”的事迹。首先,作者介绍了郑国朝廷中的四个能臣:冯简子、子大叔(名游吉)、公孙挥(高子羽)和裨谌,并逐次点明这四人各自的才智、素养、能事及专长。接下去作者就叙写“郑国将有诸侯之事”时,子产是如何发挥这些人的专长和才能的。大事当头,子产首先向子羽“问四国之为”,“且使多为辞令”。也就是通过子羽摸清有关国家的政治现状和外交动态,并且责成他提出多种方略和对策,写成官方文书。然后,子产便带上这些“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这是给裨谌提供最适合于他专心研究的地点,让他悉心考虑各种方策的可行或不可行。待裨谌有了初步检选后,立即通告冯简子作出决断。“事成”,经过周密的过程,确定了对诸侯国的政策,最后便授予子大叔实行,“以应对宾客”。这里详细地记述了子产实施决策的全过程,其中每一步骤都得到预期的成效,因此作者总结“是以鲜有败事”。这是对子产“择能而使”的效果的概括,也是对子产一生政绩的概括。
这一段简短的文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有致。首句与篇末结句相应,中间都用事实充实它,从而揭示“择能而使”与“鲜有败事”的因果关系。虽然文中笔墨多介绍四人的才干特长,但子产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在四人通力合作、完成大事的过程中突出表现子产作为组织者、指挥者的高超领导艺术。此外,作者选择词语的准确、洗练,也值得称道。表现四位能臣所用的动词词组各不相同,如“能断”、“能知”、“能辨”、“能谋”;写子产“择能而使”的全过程,运用了“问”、“乘”、“告”、“授”、“使为”、“使谋”、“使断”等,是经过 精心锤炼的。
二 子产不毁乡校
本章所记是子产同大夫然明(名鬷蔑)论政的对话录,是就存毁乡校问题展开的论辩。“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是郑国社会生活中带有政治斗争色彩的舆论活动,即郑人在乡校中公开议论或批评朝中执政人物的善恶及其施政的当否,议论一般带有强烈的倾向性。怎样对待乡校,怎样认识百姓的舆论,便是本篇中子产与然明论辩的中心话题。
子产此时身为郑国执政者之一,郑人评论朝政,自然子产也是被议论的对象。然明向子产提议:“毁乡校何如?”语气中虽然含有请示或试探的意思,但他的态度是很明白的,希望禁绝聚会,压制舆论,迫使人们缄口。子产不同意然明的主张,他作了简明、透辟的回答。
子产的言辞是本章的主要内容,他从正反两个方面生动地阐明乡校的活动对于促使执政者从善治国起着重要的作用。“何为”一句反问,首先表明了他反对毁掉乡校的态度,继而指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是吾师也”! 他认为郑人对执政的议论有赞许,有怨怒,那么“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乡校就成为对执政者进行监督的最好的“群众组织”,执政者以此照鉴自己的是否,从中受到启示和教育。他又一次反问:“若之何毁之?”接着,子产以“我闻”的方式委婉地提出治国治民的经验,以开导然明。“忠善以损怨”和“作威以防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对舆论的认识,也是两种对待民众舆论的不同方法。执政者尽忠为善,施善惠民,国人自然减少怨怒与不平;压制舆论,与民为敌,虽然可以“遽止”国人的议论,但是必将后患莫测。为了深入浅出地说明道理,子产以治河防川为喻,说明压制舆论将导致的严重恶果。防民之口,犹如防川,“小决使导”,使之宣泄通畅,就不会出现决堤伤人的灾难。子产说:“不如吾闻而药之也!”他把国人的批评和怨怒看作祛疾除病的良药,这正是子产为政的经验,也是他治国理政的原则。然明对子产的论析心悦诚服,他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并且对子产充满信任和尊重。
就历史知识而言,周厉王弭谤的故事是许多人熟悉的(见《国语·周语上》)。厉王为钳制舆论,以刑杀为威,一时国人敢怒而不敢言,“道路以目”。当时邵穆公进谏也有一段精辟的言辞,讲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局势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愤怒的国人不堪厉王统治,在镐京暴动,“乃流王于彘”。子产接受了历史的教训,并增益他从政治国的经验,他对郑人采取广开言路、发扬舆论的政策,充分表现了求实精神和开明通达的政治态度。同时,春秋时期的“重民”思想,也在子产的言论中得到一定的反映。
子产的言辞,论点鲜明,论析透辟,含义深远,论例具体。这从又一个侧面表现了子产思想的严密和思维的敏捷,他对是非、正误、利害、得失的认识深刻而明晰。在议论中委婉地批驳对方,用反问、诘问更增强了论辩的说服力。同时运用比喻手法,以怨谤规谏为药石,以治河防川比喻治理民众舆论,都突出了子产的博学多识和长于辞令。
三 子产论尹何为邑
本章所记是子产与子皮就用尹何为邑宰事进行对话。子皮和子产都是郑公室“七穆”的族人,论辈分,子产是子皮的叔父,子皮是侄辈;论年龄,子皮似年长于子产;此时朝中职位,子产位在子皮之下。
春秋时期诸侯国中的卿大夫,都有受封的领地,称作“采”(音cài)或者“邑”。贵族在各自领地掌有政治、经济、军事和赋役等多方面的权力,并设有管理领地事务的官属。总管私邑行政事务的主管称作“宰”。文中提的尹何是子皮家中的“小臣”,子皮拟用他为领地的邑宰。此事是子皮的“家政”,而子产认为子皮的做法失当而且有害。因为选人任官,无论于国于家都是大事,必须审慎。对此,两人交换了各自的看法。本文第一段写子产陈述意见,并婉转地批驳了子皮的做法;第二段记子皮对子产意见的赞许,并自认举事失当。两人的对话情绪融洽,意见坦诚,推心置腹,言语各具风采。这是一篇情辞并茂、明理析难的政事对话录。
开首“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句,是引起子产与子皮对话。子产就从正面直接进入话题:“少,未知可否?”话里虽没有断然反对的表示,但对尹何能否胜任邑宰职事持有怀疑态度。子皮自信非常,他用尹何的标准是:“愿,吾爱之,不吾叛也。”并说:“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听此话后子产便断然否定了子皮出于感情和意愿的作法:“不可!”他首先驳斥子皮的“爱之”说。子产认为“人之爱人,求利之也”,子皮的作法却有悖于常理,让一个没有从政经验的人去担任重要的官职,这不是爱,倒是驱使他去受害。而且“爱人以政”,这必然对国家带来灾害。子产以事例作譬辩说此中道理。其次,子产进而反驳子皮“往而学”、“愈知治”的臆想。他以尚未学会作衣的人、便交与他美锦裁制的比喻,说明子皮将邑宰的权柄交给尹何是不慎之举。这又好像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假如没有受过训练,不具备射御技能的人,“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子产反复设喻、一再陈说、衷心告诫子皮的都是基于这样一个认识:“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也。”这是子产答辞的中心论点,也是贯彻全篇的原则思想。
子皮尊重子产的意见,他立刻认识到在任用尹何事上的过失。他以君子、小人相比,自惭地承认自己目光短浅、虑事粗疏,并且沿用子产的喻例检点自己的失策,又谦逊地表示,日后即使是家政问题,也将“听子而行”。其追悔而悦服的神态溢于言表。对话最后以子产的答语作结:“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子产对人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他深知每人的思想、情感就像每人的面孔一样各不相同,不能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而在一旦发现别人的作法会招致危险时,就应当竭诚以忠言相告。从篇末作者的附言可以知道,在子产论“尹何为邑”时,子皮还有“当国”之位。由于这件事,子皮对子产的忠诚才智有了更多的了解,就决定传政于子产。因此这是一段追记的史事。
这篇记事以人物对话为主,尤其是子产的言辞,于情于理都深沉有力,委婉有致。言语中为说理的需要反复取譬设喻,如“操刀而使割”、“栋折榱崩”、“学制美锦”、“射御贯则能获禽”、“人心如面”等等,妙语连珠。生动的言辞、切近的喻例,都极易达到使对方欣然接受规谏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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