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龚自珍文《海门先啬陈君祠堂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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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龚自珍文《海门先啬陈君祠堂碑文》

开国以降,奇杰之士,达节之民,挺瓌怪之姿,躬淳古之行,生而魁于凡民,没而当祭于社者,不有文事,其无称乎? 先啬陈君,厥讳朝玉,字曰璞完,江南某县人也。幼有异禀,肤色黝漆,脐洼若臼,环腰有白文,其圆中规,相人者言,是为玉带围,当奇异。稍长,衎然魁颀。故其乡之人,尝已疑其神。年十三,让产伯兄,鸿骞凤逝,去之无迹。

是时皇政熙清,后祗效灵,海之君王,来献土壤,以福吾黎元。通州常孰间东地,望洋无极,潮退沙见,豁然划然亘二百里,君履其侧,四无居人,苍芒独览曰:“吾当屋于是!”率妻来迁,创草屋,斫木为耜,冶釜为犁,夫任半耦,妇任半耦,一耦之力,旬有五日,水咸者立甘,沙疏者立坚,沙肤窳者立厚。秸苗既成,龟鱼大上,不封不爵,乐衎自保。于是远近之民闻之,佥曰:“神哉!”稚请于长,长请于老,莫不削薪以为之耜,投刀以为之犁,卖朦以求牛,怀穜稑,储瓶缶,絜大男,衽幼女,效君而归君,愿为海农,洋洋载道。于是稚请于长,长请于老,老谒于正,正谒于吏,吏白于大吏,天子籍其地以为海门厅。不十年,群姓益众,皆造瓦屋,坎烟起如海云。国家岁入地丁漕米,累千近万,为江海大聚。

君生康熙某年,卒乾隆某年,年七十四。妇刘,年九十。君之屋于海也,几六十年,不蓄墨楮,结绳而治。岁终,夫妇解绳之紒以计事,事纤芥无忘失,寿考以为常。君卒将百年,君之曾孙贡生奂,以经明闻于时;玄孙翰林院编修兆熊,餔禄于朝,乃召其乡之人而谋之曰:“古者伊耆氏始为蜡,飨农,先农也;先啬司啬,皆农之配也。今法,凡城鄣大聚,皆得立蜡祠,召祖宜为先啬。始吾祖刈杀此土,以利后之人,生有奇异,如天之公侯。今海门厅士姓,无吾陈氏旧且大,宜为祠祠吾祖。”皆曰:“田父老之志也!”于是既为祠,奂、兆熊以状谒内阁中书龚自珍,请书于其祠之榜,又因以为乐石之文。龚自珍则大书之如是。状又称君不知书,乃能作书,点画英硕,神明所流,匪道匪艺,不可得而详也。

颂曰: 生为功民,众疑以为神;没为功神,尚其福吾民。琴瑟士女,以招君兮;豆觥明粢,以报君兮;文此乐石,以震耀君兮。以大旌于海滨,且以劝田。

(据四部丛刊本《定庵文集》)

本文是龚自珍应陈氏子孙之请,为陈朝玉祠堂所撰的碑文,塑造了一个安贫乐道、艰苦创业的人物形象,在不易展开的体裁中作具体细致的刻画,倾注了作者的感情,寄托了作者的理想,使人读了慨然想见其人。

陈朝玉仅仅是一位筚路蓝缕、以处草莽的开垦者,既非达官又无封爵,龚自珍肯为这样的人物树碑立传,这本身就体现了作者以“后史氏”自居的进步历史观。文章以“法后王”为出发点,称碑主为“海门先啬”,把他跟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农业创始者相匹配,更显示作者主张依靠人的智慧和劳动来发展农业生产的“贵治贵力”(《农宗》)思想。

这篇碑文不但彻底根绝了骈俪之陋习,恢复了古代碑志的肃穆简古的风格,而且在立意、谋篇、遣词造句上也有许多创造。“生为功民,众疑为神”是贯穿全文的一条主线。碑文一方面侧重叙写陈朝玉夫妇草创沙洲、艰苦卓绝的情状,赞颂他们开垦的功绩;另一方面却“东鳞露爪,西鳞露云”,借助“奇异”这个光环来编织实之作。似涉怪诞,却无宣扬迷信的意思。我国古代史传中的伟人,大凡都少不了“瓌怪之姿”,无论三皇五帝,抑或“圣人”孔子、孟子,乃至刘邦、项羽之流,无不如此。陈朝玉“环腰有白文”及以后的“衎然魁颀”之形貌,只是给人物形象平添了一层薄薄的神秘面纱而已。作者高明之处在于点到即止,不枝不蔓,极有分寸。以奇法写奇人,这种写法是从韩愈的“志文绝唱”中直接继承而来。

“海门”,位于长江北岸滨海处,元明时以水患屡经迁徙,清初江海间涨沙冲积而成沙洲。“潮退沙见,豁然划然亘二百里”,寥寥数语,就交代了沙洲的形成,可见作者驾驭文字的非凡功力。“豁然划然”四字绘声绘色,既写出突兀而来、仿佛自天而降的气势,又写出了宽广整齐、规划如一的沙洲形状。在这荒无人烟、自古被用作死囚获贷而配隶之处,陈朝玉以天下为己任,毅然前往。“吾当屋于是”! 责无旁贷,义不返顾,掷地作金石声。人物一登场就给读者留下了鲜明而又深刻的印象。

碑文不赘一褒美之辞,但在客观的叙述中洋溢着作者由衷的赞叹和歆羡之情。“率妻来迁,创草屋,斫木为耜,冶釜为犁,夫任半耦妇任半耦”,二十几个字,一幅垦荒图历历在目。这是固然不乏草创时期的艰难困苦,但作者更多的是站在欣赏的立场上对他们的“躬淳古之行”表示不胜向往之情。退隐和躬耕,正是龚自珍心目中的世外桃源。“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陶潜《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叙事中蕴含着作者自我的内心冲动。“不封不爵,乐衎自保”,用不着受朝廷的封土赐爵,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艰苦的劳动,过安定快乐的生活以全其生,这正是作者的理想和希望。“水咸者立甘,沙疏者立坚,沙肤窳者立厚”,三个“立”字下得神乎其神,似有天助,但究其实质仍是赞美人,赞美人的奋斗和创造精神。

远近之民,纷纷来归,这是对陈朝玉开垦功绩的侧面烘托。“稚请于长,长请于老,老谒于正,正竭于吏,吏白于大吏,天子籍其地为海门厅”,句式上递下接,环环相扣。“顶针”格修辞手法,既使句子联系紧密,反映事物间的内在联系,又使语气连贯,表意清晰。这里不仅交代了清初复置海门厅的经过,而且把老百姓那种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的神态和情景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造词奇崛,驰骋恣肆,在碑志文体中可属罕见。

文末的“颂”,点醒了本文的题旨。“以大旌于海滨,且以劝田”的结语,使这篇摇曳荡漾的碑文获得了一个精神凝聚点,可谓一篇之“神”。为了改变国家贫穷和人民困苦的局面,龚自珍曾提出许多具体的建议,其中移民开发西北边陲之地和海滨沙滩,以发展生产,是他一贯的主张。“劝田”,即劝勉人勤于农事,表彰陈朝玉的业绩,甚至把他奉为神明,主要的目的不是要人们对他顶礼膜拜,而是号召后人在纪念他的同时,重视农业生产,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整篇碑文可算是一篇奇文。人奇,事奇,作者的笔法尤奇。随手拈来,涉笔成趣,极朴极淡的文字写出了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奇境独辟,一股正气盘旋纸上,如云中神龙夭矫而来,悠然而去,读者不难以意得之。